我约了方玉卿看电影,阮玲玉的《桃花泣血记》已上映多日了,影院里依旧座无虚席。
黑白的灯光闪在眼底,电影里那一树桃花,只得个淡灰色的影子,衬着阮玲玉低眉娇巧的笑颜,连桃花也黯然失色。
电影里的阮玲玉与金焰,自幼时一见,已然铭刻于心。这感情于我太过触目惊心,他二人尚在桃林嬉戏玩闹,我已失了神,只瞧着那满树灰色的桃花,怔怔发呆。再看后来的繁华已是透着败相,由不得唏嘘不已……年少轻狂,谁都不会去掂量。
影院里寂静一片,只偶尔有夸张的字幕打出来——电影里的人无声呐喊,经历种种,终于,相爱还是不能相守,短暂的甜蜜过后,注定永久分离。
渐渐地,便听见有观众抹泪。我还是木然,荧幕上光线变化,映得看客表情万千。那只是故事,落了俗套,依旧打动人心。
大势将去,多少爱也抵不过红尘万丈,最初的心悸与稍纵即逝的相守后,唯有别离。不晓得最后那张凄楚的脸,究竟隐藏怎样的心境?若是可以退回去重来,会不会选择另一种平淡却更长久的人生?爱,暖了人心,却只是转瞬又碎得满地。幻梦一场。
桃花也会落的,再灿烂,敌不过春风过后的酷暑。待桃实满枝,故人已是一捧黄土……我心里一酸,几乎滴下泪来。
再扭头,方玉卿一双眼通红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玉卿~”我拐了拐她,递上一方手帕,奇道:“你向来笑我们看个电影也哭,今儿这是怎么了?”
她朝我展颜,笑还没成,竟趴在我腿上,失声痛哭不已。四周即刻看过来,或好奇或厌恶,方玉卿并不觉得,倒是尴尬了我,歉意笑着,拉了她就往外走。
影院外头光一亮,刺得人眼睛发花。还是午时,太阳正正悬在天空,她哭红了眼,细看,连眼角周围都是浮肿的。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由不得问,挽着她进了影院的咖啡厅,里头光线柔和,这个点儿,除了我们也没别人。
咖啡端上来了,侍应生笑着退开。她搅着那杯飘沫的咖啡,良久,方平复了些。
“玉卿……”我唤了声,方玉卿低着头不动。
“玉卿姐……”我笑着用了小时候的称谓,也不过换回两声冷笑,思忖片刻,方玉卿道:“宛芳呐,你要救我。”
一口咖啡没落肚,我惊诧向她,她的发梢有些乱,瞥我一眼,仿佛要哭,却是笑了。
“你不会同那个、那个年轻男人……”憋在心底的疑问终究问出来,那天方玉卿同那男人的背影逐渐还原了,她侧脸那一笑,像极了从前翠芳对着白汉秋的痴迷。
“你晓得?”她猛抬眼,目光一紧。
还是出了事,隔着桌子,我握紧她的手,“你可是要学翠芳呐?还是学柳晓儿?她两个么,说到底还是倌人呢,一个迷戏子,一个养小赤佬,你瞧可有什么好结果呀?你这里嫁了人,有夫之妇,要是让王临安晓得了,你要死要活?”
方玉卿瞪着我,半晌,哈哈笑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哟。”我骂她道:“从前堂子里的事你还看得少呀?有几个倌人心动了得些好下场?连电影里演的不也一样么?最后死的是谁?是阮玲玉那个痴情女呀。”
“你当我傻呀。”她淡淡接了句,鼻中哧道:“男人,哼!”
“那……那天我瞧见你同个年轻男人……”我不自觉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进了,进了一处宾馆的,连我也瞧见了,那王临安奸滑得很,你就瞒得过他?”
说着,方玉卿混身一凛,猛地抓住我的手,神经质的喊,“你要救我!”
……
初夏,阳光已有威力,透过薄绸旗袍,晒得整个人蔫了。脚下的方砖一块连着一块,永远都走不完,我顶着毒日头,走到家门口又停住了,在大门外来来往往,引来守门人诧异的目光。
以为只有王临安同方玉卿搏来个地久天长,不料连这样不尽如人意的婚配也不过看着热闹,内里已十分空了。世人常说生命短暂,但哪怕生命转瞬即逝还是不能求一个一生安稳。命运比一生还长,熬不过便堕落了,万劫不复。
“王临安那老货想把我扫地出门,没门儿!”方玉卿忿恨的神情还在眼前,末了,又脆弱的哭,“他八十几的人了,只说我不会生,我也要生得出来呀!风烛残年,这会儿他还没死呢,王家已经多嫌着我,只等他一咽气,我要没个孩子,可还有活路?”
说到底,是为了孩子。我一时糊涂,一时又清醒了,反握住她的手惊道:“你去找别人,不是为了……”
“借个种嘛。”她突然懒洋洋的笑,往椅背上一靠,眸子淡了,眼痕不干。“你以为我像柳晓儿那么傻哟?白养个戏子!”
“可就算怀了,那王临安八十几的人,他会认?”
“认不认这孩子我倒不晓得,但他自顾着脸面,倒不会承认自己戴了绿帽子,说出来,晚节不保呐。”方玉卿说着咯咯直笑。“你晓得喽,前清这些遗老,家国都没了,还死要那张脸皮呢。”
她像半颠狂的人,在这半颠狂的现实中求一席之地。坑蒙拐骗也好,哪怕杀伐截掠……我们习惯了自求生路,算得上辛酸,却做不成善主。半晌才回她道:“那沈如月生了个孩子还不要呢,过继给别人了,你倒拼了命要生这么个……”
“杂种!”方玉卿掐灭烟头,红口白牙,几乎尖利起来。“我拿什么同沈如月比?她说么说嫁人的,其实那家子还仗着她的资粮。她要不高兴回娘家么,现成的小姐又做回去了,谁还比得了她?”
“你是说……”
“宛芳呐,倌人难做,可也有小姐家自己愿意来做。沈如月不比我们的,我要像她么,不要这个孩子也罢。”
一番话,心情明暗不定。我只当都是些不得已,原来谁都难如愿。方玉卿是聪明人,精打细算,还是棋差一着;翠芳也是聪明人呐,莫名就被逼得难在上海立足,还有金莺、柳晓儿、姐姐……热哄哄的天,我打了个冷战,仿佛看不清的未来里,我的结局一塌糊涂。
“你自己想得一清二楚,倒要我救什么命哟。”勉强笑了笑,我面前的咖啡已然冷了,只余些异香缭绕。“我又不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么,兴许还帮你一把。”
方玉卿倾身过来,面目过于郑重而显得狰狞,五个指甲紧紧掐着我的胳膊,嘶声道:“原想着一次、两次就怀上了,谁晓得许多次了还是没动静,这些天,王临安那老货怕是有所察觉,逼着我走,我没法子,只好说……”她的声音沙哑起来,眼睛一闭,继又道:“是你同那人有些瓜葛的,叫了我去做和事佬。”
身后的椅子“咣当”一声响,我跌坐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晕。方玉卿扶起我,反倒笑了,“你是单身的呀,有什么好怕的?再讲了,王临安同许世杰一说么,他当下也没什么的,我瞧他那个样子,倒未必会信呀。”
心里咯噔乱跳,许世杰的样子冲上眼前,我都分不清是怕他当了真就此离开?还是怕他不当真继续游戏?
……
那天夜里,便有些魂不守舍,同桌上吃饭,拿眼觑他,他倒笑眯眯的一面吃些酒菜,一面叫阿兰道:“把留声机给我打开喽。”
“少爷,要听什么片子?”
“就那张《霸王别姬》。”不待唱片响,许世杰已摇晃着脑袋开腔唱了几句,眼一挑,瞟向我道:“唱得可好?”
风雨欲来,总是平静。我点点头,又垂下眼睑。他一个人听、一个人合着拍子唱,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孤零零的唱腔渐渐寂寥了,一双眼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慢慢变得凛厉。
我抿了抿嘴唇,正想搭他几句,许世杰猛然拽住我的手腕,逼近了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只好淡淡看着他的眼睛,里头泛着清冷的光,一丝笑或怒都没有,平淡得令人心寒。“我有什么话?要问你今天又去哪儿了,你可会说呀?”
他笑着松了手,半昂着头,目光从眼睛下面溜出来看我,“那我要问你去哪儿了呢?你也有实话?”
“《桃花泣血记》啊。”
“嗯?”
“阮玲玉的新片……”我说着瞅了他一眼,许世杰打量着我,嘴角扬起,带笑不笑。
“同方玉卿去看电影,她么……”我说不下去,许世杰不是十三少,推心置腹的话我不敢讲,生怕讲了,引来他一顿怒气。
他也不再问了,唱片机里依依呀呀唱完了,唱针“沙沙”作响,屋里静悄悄的,招娣进来添了甜点,刚从电气冰箱里端出来的绿豆汤摆在我俩中间,散发淡淡豆香。我盛了一碗,却也不想吃,闷热的天气,那碗汤放久了,反而放热了。
“太太……”良久,招娣怯怯唤了我一声,在屋外冲我招手。“碧清先生的电话。”她小声说了句,不敢进前。
屋里太闷,风扇吹出的热风让人沉沉发昏,我趁机离了这压抑的房间,接过话筒,正要赞她打得正是时候呢,那边劈头就问:“宛芳呐,你同那个学生究竟什么关系?”
“嗯?”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她那边一叠声急道:“就是你救的那个学生呀,天天在你们家楼下守着,这回可好,被许世杰逮了个正着,打得半死,跑到我这儿算什么呀?”
手上一松,话筒掉了,陈碧清的声音还在那边喊,“他要死在我这儿可怎么是好呀?你倒是快出个主意……”
许世杰还坐在里屋,风扇呜呜的声音直吹到走道里,但风却不来。我靠着墙,许久才稳住脚跟。再拿起话筒,似有千斤,还不待我说话,那头,许世杰突然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嘴角扬着,眼睛里只剩下冷光。
“你要问我今天做什么,我倒刚好想起来了。”他一字一句说到后来竟真笑了,“外头拿着个贼,打了个半死么,不晓得宛芳可丢了什么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