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芳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有一瞬,我突然想抱住她,前事不记,只从此刻开始。但终于没走上前,她的面色苍白的,表情凄楚,半晌,竟呵呵冷笑起来,俯在地上,像醉了的人。
“少爷……”招娣声音才出来,我瞪了她一眼,她身后的阿兰倒吓得哭了,抱着招娣的胳膊,忍不住道:“少爷又要打人的。”
我心里也是诧异,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软弱了?仿佛回到从前,回到最初的时光里,表兄妹们在一处,芬妮闯了祸,一把刀子误伤在我手上,血流不停。我那一点就着的茅草脾气,在看见芬妮的眼泪后,就被浇灭了,后来,反倒是我拉着她劝,没说两句,芬妮笑了起来,眼里还有泪花在闪……
可面前的人,不是芬妮,我费尽量思,她不近不远、不吵不闹、不笑不哭。我猜不透她的心思,越是猜不透,越是烦躁不安,当我想要甩掉这个包袱时,突然发现,放不下的不是她,竟是我?
宛芳不看我,她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一对削肩向下一溜,整个人单薄得像个孩子,连表情也有孩子的稚气——咬着下唇,微微发颤,却固执得不肯开口。
她若解释,我一定信,无论真假。
但她不说,哪怕一个谎言,都不肯对我圆谎。
我心里一冷,才要骂时,过道墙上的镜子里,明晃晃映着自己的脸,居然有泪,溢出眼眶。大惊之下,仓皇转身摔门而出了,与其说是怕被人看清,不如说怕被自己撞破。
“少爷,要不要做了那小子?”车上,马超恶恨恨献计,拍着马屁道:“我瞧那人就没安好心,太太进门么他在楼下守着,太太出门么他就远远的跟在后头,几天了,要不是王老爷说,还真以为他是个贼呢。”
“行了!”我突然吼了他一句,马超一愣,又转回脸去安静开车。
车绕着上海走,我没了去处。烟花柳巷变得乏味了,牌馆赌坊又吵闹得慌。
“少爷,要不去听戏?这几天本地班子捧的一个旦角,那扮相真是,连程先生都落了后了。”马超说着从倒后镜里偷偷打量我,我望向窗外,车水马龙、流光溢彩,许久,应承他道:“也罢,就去听戏吧。”
戏台上,光头的小尼姑带着哭腔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是张稚气的脸,薄的脂粉下,神情略带紧张,连唱腔也微微发颤。我不由笑了,在台下大声叫着好,引得旁人侧目,连台上《思凡》的小尼姑也看向这头,那眼里的惊疑,有一瞬,像极了宛芳。
心漏跳了半拍,嘈杂杂的戏院里,忽然变得安静,静到台上的声音都消失了,等再恢复那嘈杂时,我对身旁的马超说,“去,把戏院领班喊来。”
“少爷……”
我靠在椅背里,为自己这点心思觉得可笑,却另有一种放肆的简单的快乐,也如同年少时,高兴起来,拉着芬妮就去了舞厅,第一次去,两个人都受了重罚,芬妮哭喊着求姨父饶过我,哭声凄厉,我几乎要担心起来,她却偷偷冲我一乐儿,亮晶晶的眼角儿,没半点眼泪。
我惦着姚芬妮,或许是因为,她是那个与我分享喜怒哀乐的人。恼了高兴了,总不会思量一番才辗转表达。我想要宛芳也这样,但无论宠她、爱她或者骂她、吓她,她只露一点惊疑的表情,像台上那个人的隔阖,无法亲近。
若是换成赵之谨呢?或者死了的袁一夫?我无从想像她对着他们时的模样。直到那天,在赵家阳台上,隔着玻璃门,我瞧见宛芳对赵之谨笑,眸像星子,几乎灼目。
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像一个陌生人般遥不可及?我没来由慌张了,退门而入,赵之谨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风一扬,宛芳鬓角的碎发差些绕在他指上,我抢上一步,想都没想,一拳挥了出去……
宛芳拉着我,我要同她吵,末了,她只是冷着脸离开;芬妮也拉着我,她在我耳边又劝又哭,最后,我满腹的话,却发现对着她,再无从讲起。
不知不觉,已换了心境,我追出门,宛芳上了车,车里,一言不发。
我恨不得揍她一顿,握紧了拳,直到回家、直到离家,拳头松开了,也没有挥出去。
我变得不像自己,让人手足无措。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哎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
台上的戏子唱着唱着声音尖细起来,只余窄窄一线,引得台下几声口哨,她越发慌了,脚下连错几步,睁大一双眼,小心往我这边瞧。
我心情大好,扬手就喊,“好!”
戏院的领班已躬身站在后面了,我磕着瓜子儿,却又不愿理他。
……
宛芳有许多不自觉的表情,有时候她靠窗坐着,窗外夕阳正红,映在她脸上,清丽的人儿,变得娇艳。她不经意笑了,转过头,我慌忙避开,然而她的目光不曾在我身上停留,只是划过我,然后安心沉醉在自己的情绪里,浅吟低唱。
对,她也会唱,只是我从没听过。
宛芳又喜欢煨了新鲜的茶,不喝,只闻那茶香,在安静的午后,甚至盖过屋子里陈年的鸦片烟味,她坐在茶前,呆呆望那杯渐冷的茶,神色孤单。
我走上前,想握她的手,最后,只是吃吃笑着把那碗茶喝了……太淡,不如酒香。
她又约了人来打牌,及至人来了,又懒洋洋没什么精神,斜倚在牌桌上,眼睛半眯着,偏她手气好,她那些姐妹个个都怕和她同桌,她不自觉,赢了不当回事,偶尔输了,也是意兴阑珊……周围的人和事,都不在她心上。我分明离她那么近,还是不真实。身旁陈碧清凑上来,满身玫瑰香,她朝我娇媚一笑,我也凑过去了,同一个热闹的人,说起世俗的事,间或觑向宛芳,她只是轻皱着眉,却不是恼恨。
她是再怎么也置身世外,不肯再踏足这世间半步。
那我呢?我竟成了台上思凡的小尼姑,一时心火便烧了起来,吞没身心,无力可挡;一时又是恼火,拽着宛芳的手臂,故意用很大的力气,她咬着唇,分明疼得微微颤了,还是那双惊疑的眼……
想到这儿,由不得干笑两声。身后的领班悄悄抬眼,见我看过去,又慌忙低头,赔笑道:“乐菱年纪小,唱得不好,还请许少爷多包涵。”
我没听真他说什么,只是嗯嗯应着,指着台上不过十五、六的戏子道:“赏、赏!”
那领班噫了一声,复又满脸的笑,“许少爷好眼光呐,乐菱唱得虽寻常,倒是个……”他的声音低下来,凑到我耳边道:“雏儿。”
我冷笑半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不记得是宛芳的哪个姐妹说:宛芳是个有福气的,清倌人出身就做了现成的太太,从前那袁一夫待她又是千依百顺,直到今日,“三两金”的传奇,还在把势场里口口相传。
我不信。一个人死了,可以记挂那么多年。“三两金”而已,若是真心,那袁一夫死前,怎么不替她谋划好?倒让她只剩下那间公寓,做点小营生,在徐唯得、谢天华这些人中间周旋。清倌人?哼!
我介意她的过去,更介意她的现在。她的过去里没我,她的现在衣食靠我供养,居然也没我?
想到这儿,我陡然怒了,一抬手,打翻矮几上的果盘盒。
“少爷……”马超站起来,刚要问,我不耐烦指着台上的那个什么流?“让他们晚上送过来。”
马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承了,抬头,是一张了然的脸。
他以为他懂?我冷笑出了包间。
……
那夜,乐菱坦然躺在我床上,任我搓揉、鞭打、吸吮、冲击……她不哭,连哼都不哼一下,眼睛里,脆弱得只剩下依恋与崇拜。
床上落了红,她睡在那几点红上,身体白得发青。已是后半夜了,我累得发软,却了无睡意,点燃一支香烟,脑子里满片空白。不知不觉,天际已亮。
乐菱醒得极早,满心欢喜问我要吃什么?她过于年轻的身体,只是一根竹竿,连羞涩都没有,赤着全身就跑出去张罗早餐。
我看着那一线背影,突然来了气,冲上去一脚踢在她腰上,乐菱不及反应过来人就倒地了,一回头瞧我,眼睛里又是那抹惊疑。我拽着她就往床上拖,说不清什么心思,一顿好打之后又是一番强占,这回,她的眼睛终于潮了,看着我,落下泪来,却始终不曾抵抗。
坊间又在传,许世杰的新宠是个戏子,带着她出上入下,好不风光……
我不信这些话,一切传言都是流言,就好象宛芳的“三两金”,若是可以,我也有啊,可她如今是自己的,我向谁去赎那个身?笑话……
可怎么就信了王临安的话?那个也是流言吗?说宛芳私下里同个学生要好,就在我去南京谋划那几日,两个人已成其好事。
他一说,我就信了,半点迟疑都没有。再去查,果然有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天天守在宛芳楼下……
真他妈的可笑,我费尽思量换不来的人心,莫名其妙被一个学生捷足先登?扔了手上的烟头,冲上前就一顿暴打,他怕是连人都没看清,就倒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文弱书生。我冷笑着,在他手上踩了几脚。
十后天,我带着乐菱去了宛芳的家。
她还是坐在窗台前,穿条家常印花裙,脸瘦了一圈,腰上空空的只有裙子随风在晃。闷热的天气,她的脸上却无血色,看着我搂着乐菱,面无表情。
我是准备好了才来的,乍一见宛芳,突然慌了神。
乐菱甜甜叫了声,“太太。”一顿,又加了句,“袁太太在家里怎么消遣?”
一个“袁”字,锥心的痛,但我却在乐菱腮上一啄,挑起眉毛看向宛芳。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到门口才扶着墙道:“既然这样,再好不过了。”
“宛芳……”我失神唤她,换来她淡淡道:“我们分开吧。”
心一窒,面前的人,飘然出屋。
乐菱还在笑,我却突然厌烦,手上一松,怀里空了,乐菱倔强看着我,眼里都是不服。
让我想起初见宛芳,她护在翠芳身前,也是这样不肯服输的神气,不晓得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细微的神情相似。我被这些小小的打动了吗?在最开始,已经棋差一着。
落日西移,缓缓映在公寓墙上,屋子里红得仿佛着火。
我终于听见宛芳唱戏的声音,隔着房间,一句句落在耳朵里,无比清晰。她的嗓音柔和清亮,百转千回,如莺在啼。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长生殿》……”我呆了过去,心中尽是悔意。
忽尔那声音一昂,便是直刺结局——“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绵绵恨无尽止……
原来是恨呐,回不去的从前,竟是恨意不休。及至到了今天,也还是恨吧?但我竟无从改变,哪怕退回去,她是她,我是我,在最光华的岁月,我们都不曾遇见彼此。
听着宛芳的戏,乐菱的脸色阴沉了。她稚气的脸上竟也是藏不住的又妒又恨。
我第一次听宛芳的戏,竟比身边这戏子还好,可她不肯唱给我听,哪怕现在,宛芳一遍遍吟唱的《长生殿》,也不过是长恨绵绵无绝期。
日头落了,火烧后的屋里一派清冷,阿兰进来打开了电灯,电灯的光晕下,乐菱倔着嘴,强忍的泪几乎就要夺眶。
宛芳的曲子还没结束,她依依唱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追到门前,听见她缓缓念道:“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念着,向空中抛去不存在的水袖,缓缓的,从目中,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