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许久不唱了,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开了腔,果然生疏得很,连词句都记不完整。只记得初学这支《长生殿》,师傅教了许多次,最后只是摇头:“不可琢不可琢。”
我吐吐舌头,朝姐姐身后躲,妈要来打,那根棍子,被十三少拦下了。
点点滴滴,全是他的回忆,绑紧了、捆死了,稍一松懈,他就变作夜夜的游魂,悄无声息在我梦里徜徉。
不曾经历那样撕心裂肺的感情,断然唱不出曲中的苦乐——初见时的惊艳、身份的挂碍、刻骨的相思,到磕磕碰碰的相处、长生殿上的诺言,甜蜜刚刚酝酿,陡然变作生死离别……《长生殿》竟是一语成谶,也像极了我的从前。
爱人骤然离开了,遗忘太长。
许世杰走了,带着那个年轻的戏子,两个人一同出屋,他的肩膀微耸着,不知怎么,有些寂寥。
我取下颈上那块琥珀,叫阿兰追出去。楼道里甚至没听见他的回应,但阿兰再回来时已是空手。
我笑笑,冲阿兰道:“你要想走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阿兰一怔,连话都不及回,旋身又冲出去,高声喊道:“少爷要走么带我走好了。”
我笑着,身旁的招娣却几乎要哭了。
在公寓里待了半个月,再出来,连天都是晃着的,走出去几步,摇摇欲坠。
隔着层雾,太阳虚晃晃的看不清楚,但夏蝉鼓噪,连风都是热的,带着湿气,直扑上来,还没走多远,已是一身汗。
十余天光阴被拉长了,仿佛隔了很久,当我再看到那男学生时,他也好象变了个人——消瘦、憔悴,无精打采躺在病榻上,一双胳膊露在外面,青淤片片,一张脸孔腊黄的,腮上,有青青的胡茬。
“你也太不当心了些。”我说着替他盖上薄被,胳膊遮住了,一双脚又露出来。他躺在那儿有些惊疑不定,脚露出来,才不好意思的绻了绻身体,眼睛瞥向别处,却是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碧清说你受了伤,跑她那儿了,我想着要来的,又,又有事耽误了。”我笑着坐在床沿上,又道:“这里医院到底不好,连张被子也是顾头不顾脚,你要是好得差不多了,宁可搬出去还好些。”
他的神情还有病中的柔弱,眸子却亮起来,望着我傻笑。
护士进来喊,“32床吃药。”
他唯唯应着想起身,我扶住了,替他取了药,立柜上的水却是冷的。
“你这么住着也不是事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说着又去给他拎了热水来,医院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刺鼻味,各行各色的病人坐在外头唉声叹气,倒是他,还是一张笑脸相迎。
吃了药,喝了水,要说什么,邻床的亲属来了,在旁边一顿寒喧。我半低着头,瞧他露在外头的手指,欣长漂亮,方方的指甲盖上,月牙儿很是整齐。
“你看什么?”他说着轻声笑过,将手指也藏进被子里了。
不知怎么,我二人只是笑,屋里人来人往,却没什么话好说。
等邻床的亲友都走了,天色便有些晚,看护进来要催人走的意思,看看我俩又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喊外头的,“时间快到了,各位探访的明天再来吧,病人么也是要休息的呀。”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压低声音道:“这么个大活人坐这儿呢,她倒看漏了。”
床上的人抿了抿嘴,光线一暗,神色便有些落寞。
“你好好休息。”我劝着起身,他跟着我就坐直了,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你……他没打你?”话出口,片刻,两个人各自消化着这话背后的意思,不等我答,他急道:“是我造次了,要是,要是给袁太太惹了麻烦……我想着,等好些了亲自去向袁先生解说。”
断断续续,语不成句。我一愣,笑着道:“他不是……”
“嗯?”
“我先生……几年前过世了。”话极快,又轻,了无痕迹,但他竟是听见了,脸上一悲继又一喜。
我不忍瞧那神情,抽身就走。屋里光线更暗了些,他的样子似笑似哭,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夜的上海,流光溢彩。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带着江水的潮湿,扑面而来,多了些许凉爽。
一个人走在黄浦江边的路灯下,点一支烟,烟雾缭绕,也随晚风尽散。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人和事,那时候还没有许世杰,没有十三少,只有初到上海的喧嚣繁华,那时候,也这样看着路灯,还有路灯下油晃晃的江面。一晃,人变了,江依旧。
江水在黑暗里泛着涟漪,偶尔翻起一层白浪,又急急消逝。我觉得那带着水腥味的风都格外可爱,但又说不清为什么,总离不了点点哀伤。
报纸上,登着一则新闻,说是戏班里初出道的一个戏子,因得贵人捧场,不过十日,竟是红遍上海滩,价比兰芳、砚秋,连出入都有专车接送……果然,又是一个传奇。
上海滩上从不缺传奇,只缺长久,我瞧见那戏子的名字——乐菱,即刻便想起许世杰带来的女人,年轻、稚气,一张嘴,菱角一样微微翘着。
定是她了,那双没遮拦的眼睛我见过,初进堂子的倌人都是那样一双目光。
我竟也不恼,也不悲,淡淡的,一个人在江边,竟笑起来。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无人分享,傻笑着,又累了,倚着栏杆,听远处的汽笛响。
许多次,这样听着这声音的时候,总觉得身旁一定会出现一个人,同自己一道,分担那种寂寞得想哭的心情……但是没有。到后来,每个人都独自承担了很多,奇怪的是,我们不像从前那样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遇到那个最温暖的人。
势已去,如江水。我被抛在后面,再怎么赶也赶不上了。
回身,夜上海的繁华里,早已忘了从前把势场的花样,也忘了十三少,忘了我。风尘里,也是只见新人笑的悲辛。
指尖的香烟燃到尽头,长长的烟蒂也不散。手上一松,烟灰落入江水,无声无息。
我掐断自己那些没来由的愁绪,转身投入热闹的大街,见一处舞厅,冲进去便入了舞池。满池的人尽是惊异,让出一个圈来,我扭动着腰肢,旗袍上艳丽的玫瑰顿时开花。
有人在喝采呢,又有男士凑进了想要搭讪。每个人,我只给他一个回眸的笑,然后旋身离开,跳着,又往下一个男人。
婊子无情呐,戏子无义。可这满池的男人女人们,谁又不是夜夜寻欢、逢场作戏?
无情的不是婊子,竟是世人。
我哈哈笑了,笑声,淹没了钢琴的乐响。
烫着波浪卷头发的女太太们,尽皆露出些不屑的神情,我拉住身边一个女太太的双手,高高抬起,往她臂腕下穿过,旗袍裙角飞扬起来,我的包掉在地上,有男人抢先捡了,含笑送上。
尖利的、夸张的笑,是我自己的声音。五彩灯光旋转着,每个人的脸都变幻着绚丽的颜色,每个人的眼都有羡慕的光,而每个人的心,其实都是空的,在纷纷闹腾中,寻找一点刺激、一个安慰。
我原谅了他们,也原谅了自己——搂着一个男人的脖颈,与他共舞。
疯狂的世界里,一边有人饿死冻死,一边依旧歌舞昇平;一边有人高喊着理想与变革,一边还是原来的秩序,不曾打乱。
我面前的男人,一双桃花眼,俯身下来,竟是要吻……我眼前花了,猛地将他推开,又跌入另一个男人怀抱。
没人当真,在这儿,人生不过是场游戏。他们哄堂而笑,我呢,跟着又跳向下一个舞池。
或许,是我把一切看得太严肃了些,末了,不曾改变周围的人或事,却被这些事深深累着,已迈不开步伐。
钢琴曲换了,小提琴悠扬的调子忽尔响起。我仍在急迅的旋转,厅里的人都停下来看着我,议论纷纷。小提琴的调子合着我的步伐,匆匆似急,终于慢慢下来,如泣如诉的曲子,扶着我,终于缓缓落定。
我长长呼了口气,看向众人,掌声在停顿数秒之后,“啪啪”响起。
仿佛回到从前呐,把势场里的红倌人也是这样集万千目光于一身。却分明不是从前了,我不愿做倌人的,从开始就不愿意,现在才晓得,从开始,我就只能做倌人而已。
一个人一旦学会了什么,总不会轻易放下。你想抵挡命运,命运悄无声息已经变作你一身、一人、一毛、一发,无从分割。
笑着,几乎又要哭起来。跌跌撞撞撞到一个人怀里,抬眼,是那双桃花眼,笑眯眯扶着我,在我耳边道:“小姐,我送你回去。”
想要推开他的,旁人看来却像半推半就。就这么拉扯着出了舞厅的门,又进了一辆车,车才开出,他便欺身上来了。
夜太黑,黑得看不清他的样貌。如此也好,眼前只剩我心中满天的星子,一闪一闪,在许多年后,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