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常约陈碧清吃茶,如常骂招娣懒惫,也如常去医院探视。人却怔怔的,常常坐在床边发呆,等走了才想起每次都忘记问他的名字,但下次再来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竟也不说,只是倚在床头,笑笑的看着我,渐渐的也好了起来。
风太热,病房里人来人往越发热,看护十分不耐烦,每次抬了尿盘呼喝着穿堂而过,一张脸怒得有男人的刚烈,拎着个盘,尿液左晃右荡,几次险情要溢出来,居然也没有。
我看着几乎要笑出来——这边削着苹果,那边有人呻吟,有人换药,有人拉屎……这病房竟是生冷不忌的,又脏又乱,却是什么都容下了。
“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嗯。”
“虽然身上的伤是好了,到底躺了这些日子么筋骨也是软的,等出院了也别尽养着,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才好。”
“好。”
“就是吃的也不能太随便,学校食堂里要是不好么,也偶尔约着同学外头吃些。”
他点点头,我说一句,他应一句,脸上带着融融笑意。
“等你出院了,我就不来了。”我叉了一块苹果送到他跟前,他一怔,脸上的笑慢慢散开。
“以后行事么多想想,怎么好在人家家外头守着呢。”我说着噗哧笑出声来,又想起他们的游行,桩桩件件尽是些胆大包天的,由不得怕了,劝他道:“这次的事瞒了你父母,同学却是瞒不住的,我瞧见他们来看你,听着倒不是劝,是催着你快回学校同他们一道又写什么罢工宣言。这都是些流血丢命的事,你倒不怕?”
“宛芳~”他放下了手中的苹果,稍顿后方道:“你每次来他们都不在的,什么时候又遇见了?”
“昨天来的时候瞧见人多就先走了。”我说着又笑,想起当时的情景——五、六个学生围着他的床头,说是来看病人么,个个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其中一个短头发女学生给他念报纸。外头的光线映在她脸上,圆而年轻的面庞有些微红,因为激动,连声音也微微发颤。
“怎么不进来?”他说时伸手过来,刚一碰到,我猛地打翻了他的手,脸上颜色更变,惊得他也呆住了。
“你怎么了?从前天来就不对劲。”他急问我,整个人坐了起来,我一抬眼,近在咫尺,他身上年轻的味道混合着病房的味道,混沌的,也像此刻恍惚的心境。
勉强牵了牵嘴角,起身替他整理被角,趁机离远了些,却摆脱不了那种肮脏卑微之感,我的眉心紧皱了,拉着被角,手上的动作却粗暴起来……那天的记忆像一张铁网,打都打不破,每次想起,就是那张桃花眼邪邪的笑,还有他的手,好象还在身上游走,等我挣扎,衣领已经尽开了。
猛然摇头,甩不掉的噩梦,如影随形。
“宛芳……”他像受了惊吓,低低唤我的名字。
“叫我袁太太。”我沉着声音,也不看他。“你上学堂的人,这点礼节也没有了,难怪三天两头总是出些意外。”
床上的人一时语结,别开脸,片刻才小声道:“袁先生死了的人……”
“死了我也是袁太太呐,你还想再挨一顿打?”
“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要胁你来着。”他突然激动起来,也顾不得身上酸软了,拉着我的手,眼睛充了血,脸上都是忿忿,“我就晓得这些人么,有几个钱就以为了不起的,报纸上不是说他又在捧什么戏子?不务正业,中国正是毁在这些人手上!”
他说得义愤填膺,倒让我一时接不上话,半晌冷笑着道:“那怎么办?”
“所以中华必革命!”
话音没落,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半是辛酸。“我也是这些人呐,我看你么也不用去革别人的命了,只把我的命革了如何?”
这回,他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急切,“你同他们不一样的呀,良家妇女,在新社会里,应该是最纯良的人,不该受那些强人欺负。”
良家妇女吗?我无声笑了……
“32床,吃药。”看护挨床发药,到了这儿,两道眉毛扭在一处,嘴里嘀咕着:“天天来么也不见端个水倒个屎盆,病房倒成你们恋爱的地方喽。”说着,从床下摸他的尿盆。
我不臊,床上的人倒臊了,刚才还满腔热血,这时候一张脸通红的,忙不迭拦那看护。“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没瞧见这屋里都倒了,留着你的,味道好呀?”看护骂咧咧从床下摸个盆出来,瞪着我,往边上过去了。
他的脸红了,连脖根都红,扭着头看外面,正是下午时光,天气却不太好,乌云压顶,隐隐的有闪电在天边亮了。
“怕要下雨呢。”我瞧着那天,想走,一时却又坐下来。一道光劈在不远处,窗户闪了一下,话没说几句,就有雨点啪啪落下。雨打在窗户上,哗啦作响,屋里昏暗下来,外头雨大,屋里的人反倒压低了声音,都听着那雨,只偶尔有人轻嗽。
噼哩啪啦的雨声盖过屋里的嘈杂,一时片刻,夏季的雨便过去了,头顶黑灰色的乌云淡了些,雨声渐渐淅沥,光线由暗转明,他的脸孔平静了些。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趁雨势渐小,我拎了包包要走,才跨出去半步,床上的人喊住我道:“宛芳,你以后……”
许久了,终于有个人和我谈及以后,但我们是没有未来的,甚至连过去也竭然不同,我笑着离开,并未回头。外面雨停了,只有树叶上的雨水点滴下来,走在树荫里,又是一场小雨。
走不了几步,身后急切的脚步声响,有人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宛芳,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么?”
他说着,声音微微颤了,那双熟悉的眸子里,闪动着不熟悉的光芒。
树荫还在滴雨,他久病后的身体十分虚弱,雨滴落在他清瘦的脸上,像泪一样清澈。我心里一软,笑盈盈道:“不是叫32床吗?”
引得他也笑了,那笑容只是刹那,复又严肃起来。在那个阴天、那个雨后,他的语气近乎郑重,“仲夏,我的名字,仲夏。”
好一个仲夏呀,微雨薄风也不冷,正当季节,也像他的正当时。
云缝里,露出一线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黯然的神色像被点亮了一样,仲夏季的仲夏突然咧嘴一笑,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因为,因为出生在仲夏。”
雨后,闷热稍减,清风终于没那么沉窒,是个让人开怀的阴天,仿佛有无限可能,但我只是定定看着他,片刻道了声,“晓得了。”
一切止在这仲夏,再往后,季也过了,人也当……过了。
我走了很远,他还站在原地。树叶落下的雨滴,溅湿了他的肩头,在林**的拐角,仲夏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隔得远,越发像极了从前那个人。但我现在知道,他是仲夏,不是一夫。
一夫是晚秋的风景,只撑一瞬灿烂便归于寂静,他却还站在人生的入口,大幕不曾拉开。我也是晚秋,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舞台。
回去后,我贴了广告要卖掉公寓,连那些红木家俱一件不留。
陈碧清来看房子,她是熟人了,这回却看得仔细,一面摸着墙纸的暗纹,一面道:“这公寓是十三少买给你的,你倒舍得?”
早该舍得了,却拖了这许多年。我倚着墙角抽烟,细烟背后,淡淡道:“是个人么也腻了,何况房子住这么多年。”
“你有去处了?”她回身瞧我,又笑,“不会是同那学生娃私奔吧?”
“呵呵~”
“真的?”陈碧清当了真,脸上立马慌了,“你傻呀,你两个以后怎么活哟。”
“你才傻咧。”我笑着吐着烟圈,只有在烟雾背后才有些踏实感,“我瞧上栋洋房,主人急着出手,要价也低。”
“发财了?”她嫣然一笑,手指,滑过红木家俱的棱角,“我倒是喜欢呀,可惜眼下,哪里来钱顶房子哦。”
“你买不起么,也帮我打听着些,横竖你那儿人多,保不齐就出手了。”我说着黯然道:“越快越好。”
“宛芳?”陈碧清眼珠子一转,上前劝我,“方玉卿不厚道么,你也不替自己解说解说,我瞧那许世杰倒不像对你无情的。”
“算了,还提他做什么?本来我同他也不是一路人,非要在一起,不是苦了大家?”
“那你这么着急卖房子做什么?”陈碧清追着问,又道:“那个学生那儿你也尽力了,虽然是为了你被打的,究竟是他自己鲁莽,怪不到你头上呀。再说……”
“碧清~”我拦住她后面的话,也往屋里看了一圈——什么都是熟悉的,这间房子,我闭着眼都能从客厅走到卧室,但什么又都是无情的,你再恋着它,它也不曾记得你。
“多少年了,我要是不走,就把自己困死在这儿了。”
陈碧清沉吟着,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十三少走了么,没必要还留在这儿。也好,我替你打听着,有人要顶房子么,先押着他来这儿。只是一样得问明白喽,你卖房子的事,许世杰可晓得?”
我倚着门,门没动,心里稍稍一动,笑着摇头,央告道:“都是过去的人了,就算他问起,你只说不晓得就完了,我把家一搬,从此,便是同他也断了关联,我的好姐姐,这回,你也替我瞒得紧些。”
日落,夏满,蝉鼓噪。满屋的风,从风扇吹出来,顺走道疏忽而过。仲夏来了,又将走了,这屋子满了,又快要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