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斐德路附近建了几座新房子,别的还好,因是刚建不久,墙也雪白的,洗浴间的马塞克瓷砖也洋气漂亮,我只看了一回就定下了,只等着再添几样家俱就搬过来。
招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我,“太太,这些书报呀可还要不要呀?”
我也翻箱倒柜理那些冬衣呢,塞得满柜子,倒有一半儿没怎么穿过,拣几件新的打算得了空给翠芳送去,又是几件半新不旧的给招娣,再就是散给乡下的穷亲戚,这么分门别类,余下的还是铺了满床,扬起一屋轻尘,呛得人鼻涕直流。
“你也别问我呐,这家里你还不晓得哟,要是少年的东西么,就是个纸片也搬走呐。”我一边咳一边骂,这里还不停当,她那边“咣当”作响,又是什么东西打翻了。
“又是怎么了?”我高声问着跑出去,小书房里,一抽屉书信撒得满地,那抽屉砸在招娣脚上,她抱着个脚直吸冷气。
“哎哟喂,旁边坐着吧,一会儿再伤了大小姐您呐,我就给你端茶送水吧。”我说着扔了手上的衣裳去捡地上的信,一封封有些泛潮,连字迹也微微晕开了……光阴还短,而世事已加速消逝。
“太太呀,不是我说呀,你要搬家么也好仔细商量商量的,这说风就是雨的,哪个忙得过来哟。”她说着往旁边一坐,脱了鞋瞧她的脚趾。
我心里起了起反感,当下也不说她,只沉着脸道:“我都住腻了,你还不腻么,你顶下来这里好了。”
招娣白了我一眼,倒来了气,“我要顶得下来么我还在这里做呀?我也请个人伺候着喽。”
说得我想笑,又忍住了,问她道:“还有被褥铺盖什么的,早叫你拿出来晾的,别到时候又慌了手脚。”
“晓得的呀,那些我前两天就晾了,还有就是烟榻上那些东西怎么收拾法?太太不讲一声,我不敢动的。”
烟,我的鸦片烟,不提倒忘了,想起来就抽上两口,不想的时候那烟榻烟枪就成了摆设,来来往往也不多看一眼。“家里的富寿膏还剩多少?”我突然想起来问,算算,许世杰也走了个把月,我那存货竟还没吃完。
招娣斜了我一眼,穿上鞋出去了,嘴里含糊应着,“也还有很多呢。”
把心一横,我叫住她道:“你挂个电话让陈碧清来,那些东西都给她吧。”
“太太……”
“还有富寿膏。”
“你!”
“以后搬过去,再用不着了。”我说着冷了脸,余光瞟向招娣,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欲说不说,到底还是出去了。
要断就都断了吧,留着这烟瘾,倒像留一个回去找许世杰的由头。我连这公寓都舍下了,多一半儿为着这些年的沉重,另一个原因,连陈碧清也不曾说明——怕那天夜里,放纵的自己烧的那把火又追回来了,逼着我往深渊里跳。
行差步错,已是无可挽回。我恨不得把那夜的记忆都一把扯碎了,偏偏一闭眼,记忆就像噩梦,夜夜紧随。
仲夏,天气闷热,我跪在地下把一夫的信一封封捡好,他的字迹在我眼前模糊了,刻意的,将现在的自己与曾经陪伴一夫的自己分割开来。
书信一封封依旧锁好的抽屉里,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里面桌归桌、椅归椅,像没人打扰过的清宁。
整个早上,连冬衣都没收拾清楚,搬个家,好似抽筋剥骨换一重人生,怎么多少年前同十三少搬来这儿时没这样的感触。我也懒得弄了,一个人生活未必见得比两个人生活寂寞,但一个人生活的艰难却时不时跳出来嘲弄着我:大多数时候,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也有很多时候,钱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把手头的活扔了,挂电话给陈碧清吃茶,又换身条纹旗袍,窄袖口,短衣襟,小通肩。抿了抿头发,只扑些香粉在腮上,挎个小包便出了门。
外头也是车水马龙的,报摊上的报纸头条赫然登着那戏子的上妆照,扮的穆桂英,手持长枪,背插锦旗,低眉一怒,只好学了三分样子,还不如陈庆戏班的二当家。
小贩见我盯着那报纸看,只当我喜欢了,拿起报纸就吆喝,“太太也看看这刚红起来的小戏子,戏么唱得普通,架不住许少爷捧她呀。”
我心里只是淡淡的,听见这句,笑盈盈走开了。
这世上,红与不红,有时候与自己没多少关联,但哪怕讲运气,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
车喇叭尖声响着从旁边呼啸而过,我坐在黄包车上,那车夫轮足了劲儿跑,也只带来几阵闷热的风,拣着弄巷抄小道,不一会儿到了茶馆,陈碧清已在外头等着了,也是满脸的汗,濡花了些妆容,她拿个帕子作扇,一壁扇一壁朝我招手,脸上急切的倒像有些事。
“噫,你今天倒早,不像你素日无事慢三分的作风。”我笑着下车,她一把挽住我就道:“宛芳,我问你句话,你可得老实告诉我。”
“怎么?”
“翠芳回乡下的事可当真?”她鼻翼上都是汗,一双杏眼睁圆喽,认真起来的表情倒让整个人年轻了些。只是我由不得诧异了,奇道:“怎么不真?我亲自送她到郊外,走的那条田埂,现在也还记得呢。”
“那,那就奇了。”陈碧清低着头,说时,我两个进了茶馆,里头电风扇呜呜直响,虽然抵不得多大事儿,到底有些风动了,不似外头火炉般闷得慌。
点了壶菊花茶,又加一份**,混在一起,像喝一碗甜的青草汤,那草的淡腥味直往上冲,逼得满脑门汗。这菊花味道虽普通,发散暑气倒是正好,连陈碧清也不似刚才慌乱了。
“你问翠芳做什么?”我顺着杯沿,把飘起来的两颗枸杞吸进嘴里,枸杞酸甜,咬开了里头有细细的籽,一抿也就跟着落肚了。
“宛芳……”陈碧清说着抬眼看我,两道眉毛本来画得极长,这时候皱在一处,眉梢只到眼角。“我也不晓得当说不当说……”她说着又是一顿,倒吞吞吐吐起来。
“你这是,也不像你往日的作风呐。”我笑着,有些犹疑,声音不由一低,迟疑道:“难道她在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故?”
“要是在家还好。”陈碧清说着也是十分谨慎,叹道:“我说了你也别当真,到底这事儿连我也不作准,兴许也是刚才看走了眼。”
我的笑僵在脸上,怔怔的不知怎么回应。
“就是刚才喽,我因为怕热,抄了近处一条弄巷来的,你晓得喽,那弄巷脏得很,都是些……野鸡待的地方。”她说着又犹豫了,把眼瞧我,自己讪讪一笑,“堂子里么,哪有青天白日接客的,只有那些地方,又脏又乱,污水横流,我连脚也不想踩进去的呀。”
“那又怎么呢?”我巴不得她一口气说完喽,又有些怕她把话说得太直白,手里握着菊花茶的杯子,天热,茶水凉得太慢,菊花的青草味道偶尔蒸腾起来,迷花了坐在眼前的人。
“我正悔呢,不该走这条道,大白天也像黄昏似的,暗沉沉看不清地方,一脚踩进一滩脏水里,正要骂咧,谁晓得楼道里就有一个女人送着客出来,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在楼道里亲嘴,哎哟喂,那男人的汗臭么,隔得远都能闻得见呀,我这里还臊得脸红,哪晓得听见那女的开口讲话,不听还好,等听见了惊得我一声冷汗,自己倒跑出来了。”
“怎么?他们挖井么也不见得就吓得你这样啊。”我嘿嘿笑了两声,连自己都接不下去这玩笑。
果然,陈碧清瞧我一眼,整张脸拉下了,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挖井么还好喽,我是听着那声音,分明……”她说着又顿住了,思量着眉头紧皱,“分明就是翠芳的声音呐。”
我这里咯噔一下,也是一身的冷汗,大夏天的,两个人面对面竟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声音相近也多呀,况且你也没着人。”
“说得是没见着呀,但跑出去几步,她送着那男人出来,远远看着身形也是她了,连动作姿态也是翠芳的样子……”陈碧清怕我不信,急着问,“宛芳,你真把翠芳送回去了?”
我向椅背了一靠,呆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然,也瞧真。”她喃喃说着,又加了句,“其实么回来也没什么的呀,但许世杰岂是善罢甘休的主儿,那时候为了你把翠芳也逼走了,现在你两个虽不在一处,哪个晓得他的心思哟,哪天兴致来了么又是一顿闹的。再说了,那地方连我也迈不出脚去,翠芳好歹也是长三堂子的当家长三呀,她倒愿意回来做只野鸡,大白天的接个满身汗臭的码头工人?”
我额际突突乱跳,听她这么讲,也认定了七分,只是心犹不甘,抓着陈碧清的手道:“你说那弄巷在哪儿?也好找着了问她是怎么回事。”
陈碧清呆呆的,急得我道:“要是看错了,岂不是白冤枉了她?”
她刹时也明了过来,我两个匆匆来了又匆匆走,连一壶菊花茶都没喝完,赶着又往那巷子跑,两个人傻了一样,也不懂叫黄包车,生怕把翠芳错过了,又想着不是她才好。
那巷子窄得能从这边跳到对过儿的窗户里,家家户户晾着些内衣袜裤,黑洞洞的门口站着些浓妆艳抹的妇人,光线暗,瞧上去个个都上了些年纪,旗袍的领口腋下尽是汗渍。我也不敢细瞧,一路走过来,竟没见翠芳。心里安慰了些,却也不敢落实,两个人在那弄巷来往了五、六次,引得人人引项,再看这里头的客人,尽是些码头工人,又或是摆摊卖苦力的,长长的条巷子,弥漫酸腐汗味,也散不开。
我等得累了,满身汗,有寻欢客斜眼瞧着我两个乱笑,也瞧得人心里发毛,陈碧清拉着我要走,我也站不住,看那楼道里进进出出的女人,没一个像翠芳的。这时候天也暗了,身上累得发软,心里却是放下了些,向陈碧清道:“一定是你瞧错了,她要回来么怎么不同我们讲?再说了,她那个脾气,可是在这种地方待得住的?”
陈碧清扭着头想不明白,却也点头应道:“但愿是我听错了,只是那人……”她没说完,我晓得那意思,心里也是半明半暗。
“也罢了,你说的对,她要回来做么,何止于回来做个野鸡?别讲她哟,连我都看不上眼的。”她说时又劝我,“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原本是我赶得急,心里烦躁,听岔了也不一定。”
“我想八成是这样了,你可还记得那些猫打翻了花瓶,你非说是金莺回来显灵了。”我也哈哈笑着,故意提些往事。两个人,满腹心事,却都摆些笑脸出来,走到路口各自散了。
一天光阴眨眼即过,连晚饭没吃都不觉得饿,一心只想着翠芳的事,虽是觉得蹊跷,但无论如何又不能把她同那条肮脏的窄巷联系在一起。这么一路走一路想,待到离家不远的街上,想到附近吃碗小馄饨,没走两步,身后头“啪啪”脚步响。
我往旁边让开,那脚步却又停了,走得快,他跟得快,待我放缓了,他也跟着放缓。
心里头本来有鬼,这时候怕被人跟,越走越急,也没个躲处。身后的人,影子长长投在我身上,没来由一阵慌乱,走着竟小跑起来,也不敢回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像擂鼓一样,几乎要奔出噪子眼儿了。
那脚步也跟着跑起来,我转弯,他转弯,我一停,他即停。
我怕得想哭,远远瞧见旁边一条巷道的人家亮着灯,甩开臂膀直冲过去,迎面的风来,我的脸有些湿,竟是惊得哭了,一个急转拐进那巷子,脚下一崴,整个人向前冲去,失了重心,重重跌在地上。
身后,那脚步声跟到巷口,似乎稍一停滞,我眼前已是一片花黑,张嘴想喊时,前面有人扶住我,惊道:“宛芳……”
“啊!”我闭着眼抡包就打,那人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道:“是我呀,宛芳,是我。”
声音是认识的,又有些陌生。我睁开眼,瞧见仲夏的脸,夜黑,他的样貌也看不清,只有那双眼,透着关切与疑惑,是双……熟悉的眼。
一天的紧张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我抱着他的臂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