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敞开着,风扇“呜呜”的转,转着转着就变成旷野的长风,从身畔疏忽而过。
纵横的阡陌走也走不到头,阡陌中间的田野有淡淡的稻香。
我仿佛是独自一人,又像跟着谁翻飞的衣角,隔很长时间在眼前一现,然后又只有自己无声的脚步。
风很长,吹起我鬓角的碎发,几缕青丝,绕花了眼,却挡不住连绵的远山……走了那么久,山还是很远。我要去哪儿似乎变得不重要了,目的地在不知名的地方,也许永远无法企及。
每个阡陌的交叉口,都仿佛一道选择题,向左或是向右,我站在第无数个岔路口,呆呆的失了神。
稻田浅浅的水面映着阳光,闪烁着直晃进眼睛里,那清浅的水下“噼啪”半声低响,一尾小鱼藏到更深的地方,但它身上光亮的鳞片参次分明,一瓣瓣闪着五彩的光。细节这样清晰,清晰得更像真实了,但真实里,我们哪有如此敏感?连田边细碎的野花都格外娇艳美丽,迎着风,四方摇摆。
我被晒得晕晕的,站在路口,失去了方向。
“宛芳,宛芳,跟我来呀。”
正孤单在这片田野,突然有人喊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翠芳穿着一身淡紫色旗袍,站在不远的地方,太阳落在她身上,她周身都镶着银光,面目反而不清了,只是一个笑容,盈盈就要溢出。
我笑着追了几步,她不急不徐走在前面,步态婀娜,摇曳生姿。
任我慢也好,或者加快了步伐,前头的人总是不远不近,偶尔回头,背着阳光,冲我暖暖一笑。她格外年轻,年轻得好象从前在堂子里,我变得格外小,小得好象还依着姐姐同她。
“宛芳,跟我来呀。”她朝我挥了挥手上的帕子,笑还是那样近,但跨出步去,人已经隔得太远。
我突然慌了,在梦里反倒认起真来,追着她,追得满头是汗,还是不能,眼见着就要远了,我冲她喊,“你要去哪儿?”
一张嘴,由不得吓了一跳——那是还年幼的我稚气的声音,追在她身后的影子短了半截,时光偷偷把我送回到从前。
自己的声音传出去,又被风送了回来,远远的,几乎带着哭声。我追不上她,她在我面前渐行渐远,还是那婀娜的身影,走进落日里,只余一线薄薄的剪影。
……
“翠芳!”憋着混身力气猛地醒了,枕边还有湿意,脚上一动,钝钝的痛变得尖锐。
风扇还在“呜呜”转着,床边的椅子上堆满了白天不曾整理完的冬衣,墙角的镜子里我的样子惊魂未定,但白天发生的一切,慢慢回来了,不曾遗漏一件。
那肮脏的弄巷,巷里浓妆艳抹的老女人,以及昏暗的楼道、冲我同陈碧清打着呼哨的码头工人,还有独自一个人的逃跑,身后那个紧紧跟随的脚步声,在黑夜里恍如再次临近。
我打了个冷战,抓着被角,被说不出的恐惧点点吞噬。
“招娣,招娣……”连声唤着,一声比一声高了,喊了三、五声,外头才嗯嗯有了回应,仿佛问了声,“太太做什么呀?”
她睡在厨房搭的小床上,跑过来时只穿条裤衩,脸色黄黄的,又惊又疑,却是没醒的样子,跑到床边才乍乍收了脚。
“外头没人吧?”我怔忡着问,从虚开的门缝看出去,那“咚咚”脚步声,变作自己的心跳。
“太太你怎么了?外头么就只有我呀。”招娣叉着两条腿,一面说一面揉眼睛,“那个仲先生么不是太太叫他走的么。”
“哦。”我怔怔应了声,坐在床头小心不碰到那只伤脚,但仲夏的样子慢慢明晰起来,在夜里不知几点,想起关于他的点滴,从游行时的初遇到今天,也不过月余,短短时光,竟有了许多回忆,虽然这些回忆于我,总会从他那双熟悉的眼睛开始。
……
脚踝扭了,膝盖破了,连手掌上也蹭破了层油皮,火辣辣的疼,我挥着小包劈头盖脸的打,他也不避,一直喊我的名字,“宛芳,是我呐。”
等终于定睛看时,才见那双眸,我的双手停在半空,悬着的心,陡然放下了。故人的名字冲到嘴边,我低下头,生生忍了回去。
扶着仲夏,我勉强站起来,整个人倒有多一半儿重量靠在他身上。脚踝最初剧烈的疼痛过后,我额上布满细细的汗珠,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还走得了吗?”仲夏又急又不敢抱我,我瞧他也是满脸的汗,那神情扭曲在一处,竟是要哭出来。他是仲夏,年轻的脸上连一条细纹都没有,不是一夫,一夫温和的眼神背后,已不复青春的单薄与退却。
“前面几步就到家了,走得了。”我说着冲他笑笑,原是安慰,但如此不堪的境遇,那笑容想来也变了样,引得面前的仲夏由不得沉了声音,黑着脸道:“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嘿嘿应着,无从说起,到了楼下才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楼道里的灯本来就暗,映着他的脸起了可疑的暗红色,刚才还急切的人,这时候只剩下扭捏,含糊道:“也不过刚好路过罢了。”
我不点破,心里到底还是暖的,由着他扶我上了电梯,到家时,他反而犹豫了,站在门口举步不前。
“进来吧。”我一面喊着一面吩咐招娣,“快去抬盆热水,我这里扭了脚脖子。”
招娣从厨房出来,乍一见我,惊得说不出话,片刻才道:“这是怎么弄的?”又要去抬热水,却被仲夏拦住,“扭了脚,该用冰块敷,你这里要没有,我下楼去找。”
“有。”招娣应着,瞥了仲夏一眼,转身从电气冰箱里取出些冰块,用袋子包了,送过来厅里。
厅里的吊灯亮着,沙发上扔着一床盖毯,我刚坐定,仲夏把那床毯盖在我腿上,就势弯腰脱去我的鞋子。
想要避的,反倒着了痕迹,不如就这么任他探视,袜子也去了,脚踝肿了起来,他半跪在我跟着,皱着眉,把冰块敷在肿胀处。
乍然一冷,冰得有些疼,倒把充血的肿胀感压了下去,忽一会儿,脚上便麻木起来,仲夏托着我的脚踝,摇头道:“这要是伤了骨头可了不得,还是明天去医院瞧瞧吧。”
他的眉心微微簇着,表情过于严肃而显得生硬,但声音低而柔软,一块冰在他手上也轻巧有度。
“去医院做什么,骨头要断了,自己还不晓得?”我说着又问,“你倒还懂疗伤?”
他也不抬头,依旧专注在脚上,“学校里打篮球伤了,校医嘱咐的,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热敷。”
屋角的镜子里,映着他跪在地上的背影,一头浓密的黑发有些毛躁,鬓角处根根立了起来,像密密的胡茬。
“你刚才,是躲什么人吧?”半晌,仲夏迟疑开口,极快的睃了我一眼,又低垂了目光。
招娣也进来了,端着一杯热茶,愣在那儿不知怎么招呼。
“仲少爷。”我说了句,又道:“是陈碧清的远房表弟,鞋踩到地缝里,跌了一跤,幸而遇上他了。”
仲夏手上动作一停,虽没抬头,我晓得他十分不乐意这谎言,却也并不戳破。
“仲少爷吃茶。”招娣说着也拿眼打量他,将信将疑,从旁边溜了出去。
“招娣,你去外头端两碗小馄饨。”我喊住她,笑向仲夏道:“算是谢礼,轻也只有这个了。”
他笑着,笑容暖了起来。但我一身狼狈,衣裳皱了,头发乱了,脸上的粉也是花的,破了的膝盖乌黑一团,流在小腿上的血迹已干了。
拦不住他,他去洗浴间端了热水,用毛巾替我整理那些伤口,不深,只是难看,他的手那样轻柔,热的毛巾拭过的地方凉而有风,是他轻轻吹着气,盖过了刺激的痛感。
那样细致的人,可惜不是一夫,一夫高悬在墙上,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他的笑也像他呀,但整个拼凑起来,他又不是他了。
我心里一黯,在他专心替我擦拭时,收回了脚。“行了,一会儿招娣回来我让她弄吧。”
声音似乎没变,但仲夏一只手拿着毛巾,讪讪的放不下来,片刻,他从我身边挪开,坐在厅里的椅子上,离得很远。
房间里一静下来,我就想起翠芳。陈碧清必不至于拿她说事,虽然这事乍听起来匪夷所思,再细想又觉得大有可能。只是那条窄而深的弄巷,弥漫着汗臭和老女人劣质的脂粉味,怎么想也不该是翠芳的去处。
我的眉心紧簇了,坐在沙发上,光着的脚踝又开始要似乎要撑破皮的肿胀感。
“你躺下来,把腿放高了会舒服些。”他在声音淡淡的,说得恰是时候。
在最热烈的季节遇上一个最热烈的年轻人,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穿着学生装,坐在这满堂红木家俱的老式房子里,整个人异军突起,从始至终都不能搭调。
这是我的世界呐,与他的那么不同。我已经无力去相信自己可以追得上时代的步伐,也能变得更好。相反,这短短数月,甚至数天里,已沉沦得也像不确定的翠芳一样,连自己都不能接受。
我看着远远坐在斜对面的仲夏,突然害怕起来,沉着噪子忽然道:“你走吧。”
声音冷到冰点,避开了他受伤的眼神。
“宛芳,我,我……”
“我是个……婊子啊……”说到后头几个字,又是笑又是哭,轻轻带过了。
他脸上一窒,眉眼扭在一处,近乎疯狂。
“你走吧。”我无力的靠在扶手上,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良久,厅里的挂钟“当当”响起,惊得两个人一动,我往沙发里坐深了些,他却站起来往我这边走,脸上的情色平静了,微微带着笑意。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周六,我来接你去顾家宅。”
“你……”
“我先走了。”他极快的接话,声音虽透着胆怯,但却是坚定的,不容置疑。
“你回来!”我趴在沙发上喊,那边,招娣端着个锑锅回来了。
仲夏脚下一停,挨得片刻才回过头来,我瞧那眸里闪亮的,嘴角却努力扬了扬。“礼太轻么我是不受的,你要答谢我么,只管应了我就是了。”
“等等!”我只怕他认死理,喊住了,又不晓得从何说起。
“周六,周六我来接你!”他说得云淡风清,不待我答,已转身出了门,留下个招娣,抬着一锅热汤,傻愣愣的忘了进退。
最热烈的季节里,遇到一个最热烈的人。但他的热烈,或许只因为年轻。像我年轻时一样,爱上的,是个不该爱上的人。也许连爱都谈不上,只是在那时候,遇到一个人,我们更容易动心罢了。
也许我无法阻止的,时间会轻易掐断,只等那年岁积累,有一天,他再看我,就如同许世杰看我——不过是个婊子。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宁可连最初的心动都不要,只要他消失,像许世杰一样……我配不上仲夏的干净,如同许世杰也配不上我的寂寞。
到了一些时候,我们永远不能在对的时间遇上一个对的人,生命里那些错过的、失去的,将在记忆里永生,半是安慰,半是折磨。
埋头在自己臂腕里,想起翠芳、金莺、碧清,还有自己,若我们每个人都有将来,金莺是不是忍耐的做着她的少奶奶?翠芳是不是还在明园张罗着,对迟子墨又爱又恨?碧清呢?她同赵之谨,会不会也做了寻常夫妻——相互敬重的,不若爱情激烈,也少不了多少郑重。
那我呢?如果一切的开端都不一样了,我将在哪儿?应该在做什么?是否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坏?
年少时的梦啊,乍一灿烂就醒了,剩下纵横交错的阡陌上,每一个路口,都是一重新的选择。层层叠叠,人世,竟是走不出的迷宫。为那梦里绚丽的阳光,永尽半生,也不能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