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我支撑着那只扭肿了的脚,守在那弄巷,挨家寻过去,见人就问,都说没见过我形容的那个人。陈碧清寻得不耐烦了,点根烟倚着门楼解乏,这门楼外头就挨着码头,零零散散还有几户人家,一间房子挤了三、五个女人,中间只拉条床幔作隔,要是有客,那布头就挂起来了,没客的么,站在外头叉着手聊天。
“找了几天也问不出个头绪,一定是我听错了。你也别太担心,你瞧瞧这里,翠芳岂是看得上的?”陈碧清说时一瞥,不远处站着几个老女人聊天,也拿眼睛往我们这边瞧,四目相对,其中一个甩着手过来了。
“喂,说你们呢。”离着点儿,她指着我们喊,张嘴一笑,露出黄色的板牙,宽大的脸孔有市井的泼辣相,一双眼,却朝我们眯了眯,习惯性的媚眼如丝。“来这里是寻人呐还是坐客呐?”
她一扬手,手帕几乎甩在我脸上,身后那帮女人听见这句,都咯咯笑了起来。
陈碧清眉头一皱拉着我就走,走出去两步,自己到回头问,“我们就是想问问,可有个椭圆脸瘦腰身的女人,一双凤眼,眼角有颗小痣,年纪么同我差不多,身高么到我眉毛这儿的样子。”
“哎哟喂,寻人可该去局子里问呀,怎么倒找着我们了?你两个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呀?”她额头一低,凑过来满身脂粉味,眼睛么放肆的在我两身上转悠,一咧嘴,笑了,“这里是鸡窝呀,你们不怕回头被扒了毛下锅?”
一阵哄笑,连我脸上都臊了,却由不得陪笑道:“原是因为我这姐姐同家里起了口角,要是报予局子里么,人没找着,脸孔都丢了。只好瞒着人四处瞧瞧,没谱的事,多问一句罢了。”
“要说这么个人么,倒像有的……”她说着抱了手,拿眼角斜睨我们,只不肯交出底来。
我心里一急就要拿钱,陈碧清一把拦住了,横了她一眼,硬着声音就问,“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晓得呀,见了人么,总会谢你的,这时候可摆的什么谱哟。”
“切。”那人轻哧一声,扭头就走,“你不信么我还讲来做什么,本来是你们来问的,难道是我问你们呀。”
“慢着!”我冲上前拦住了,拿了一叠钞票就往她怀里塞,她眼角一飞,还没讲话呢,脸上已是满满笑意,不停道:“哎呀,真是出门遇贵人,太太这里站着腿酸,要不屋里坐坐。”
“你快说吧,可见过这人,长的总有些像蝴蝶的样子。”
“呀,这位女太太讲话么蛮清楚的咧,你这么一讲我心里就明白了,什么椭圆脸瘦腰身呀,这个样子么,我们几个不都是?”她说时一挥手,后头那几个又是一阵哄笑。
我也不搭话,脸上却是敛了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拿眼睃我,瞧见这样,忙不迭道:“上个月是来了个这样的人呐,我们还说,呀,连蝴蝶都瞧上我们这破鸡窝了,看来是要转运的哟。她么也不同我们玩闹,闲了就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晓得做什么。只是她也没多少闲着的时候,连白天也客人不断的,我先还想着,这么个样貌么,怕是挑剔些,哪里晓得什么客她都接哟,才半个月功夫,我瞧她脸都黄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这回,陈碧清可比我还急,问着,我两个对望一眼,都变了脸色,心里么嗵嗵乱跳一起。
“走了呀。”
“走了?去哪儿了?”
“去哪儿谁晓得呀,这样地方的人,本来就是流水灯一样的换,我见得多了,也有做不了几年,一床破布裹出去的,也有待不了三五天,自己跑了的,要是真做了一辈子倒又好喽,像前头那个冯老妈子,人人孝敬着,虽是一身的病,也算有个着落不是?那天我还劝她来着,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可也别小瞧了这鸡窝,时不时也飞得出只凤凰呀,只看你拿什么熬,要是这副清高自在的样子么,别讲变凤凰了,连只鸡也做不长久。”
她一气儿叨叨个没完,说着说着,脸上也淡淡的挂了层霜,末了自嘲一笑,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这里做什么瞎操心呀,她一来么我就晓得那个样子,怕是有些出处的,今天见你们两个,果然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么,难说这会儿想想又回去了。这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啊,像我们这样的,可有什么去处呢……”
说时手一扬,那帕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她摇摆着又回到自家姐妹中间去了。
“那她叫什么名儿?”我同陈碧清两个同时开口,那头几个女人一怔,这才道:“来这儿的可有什么名儿啊,我们都叫她阿棠。”
阿棠,连名字都是陌生的了,但我认定她就是翠芳。换个名字,是否就换了个人?连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我与陈碧清一路走着出来,连脚上的痛都忘了。等到了码头上,竟是天地一亮,像一步就跨进另一个清明世界了。身后的弄巷不过转身的距离,但谁都不曾回头望一眼,好象多看那一眼,就变作阿棠,也是万劫不复的跌入深渊。
“宛芳,你说,那个阿棠……”待要分手时,陈碧清忍不住问我。
我只是摇头,心里闷得快哭出来了,却是眼睛干涩的,一滴泪都没有。
“要是她,可到底为了什么呢?”陈碧清也连连摇头,叹息半晌,劝我道:“翠芳的为人,去哪儿么总是她自己选的,也吃不了大亏,倒是你,自己崴了脚,顶着日头寻这几日,我瞧连小腿上都肿起来了。你又是个多心的,连日来脸色也不好,人瘦了一圈么腿倒是胖的,这要再为她操心下去,自己可还活呀?还是宽心些,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我应了一声,无精打采,拖着这残破的身心回到家里,也是一片杂乱——整理好的衣物装了几大箱,其它杂七杂八的家私叠在墙角摞在墙角,还有冬天的铺盖绒被打了包,结结实实立在一边儿,乍一抬眼,以为是个高大的人,即刻吓花了眼,待瞧清楚了,叹息着坐在门厅的椅上,半天,也没见招娣出来。
“招娣呀~”我喊,眼前一阵阵发黑,闭着眼听见匆匆过来的脚步声,喃喃道:“去给我放热水。”
“太太,太太……”招娣晃了晃我的手臂,在我耳边小声道:“仲家少爷来了,等你一天呢。”
仲家?我有一瞬迷糊,再睁眼时,他站在门口,脸上有些气恼。
“你来了……”我笑着起身,脚上才使劲儿,这时候才觉得疼。
“我说过周六的。”他仍赌着气,满脸阴郁。
是啊,周六,他说过的,我是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我两个也未免糊涂,我抬了抬伤脚,那脚脖子和小腿一般粗,又在外头一天,越发肿胀了,整条腿都着疼起来。
仲夏一愣,闪过一丝愧疚,继又沉着脸道:“既然不能出去么,你又出去做什么?”
我是乏了,混身脱力,靠在椅背上,想解释也解释不清。
有些事是经不起等的,错过一时就是一世。我很怕就此错过了翠芳,但遍想不着该去哪儿寻她?这屋子里处处也有她的记忆,还有烟榻上,我们一同吐着鸦片烟的芬芳,她的红唇一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打了个哈欠,眼泪雾了上来,天热,却有些冷了,骨头里的小虫出窝,不多一会儿,仿佛密密爬满全身。
强自撑着,突然抓住招娣的手,她仿佛被惊到了,下意识后退半步。
眼前的人,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一时是招娣夸张的脸,一时仿佛又是翠芳迷醉的笑。我晓得烟瘾来了,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人面前。
勉强站起来,冲他努力的笑,仲夏的脸恍惚在变,扭曲了的五官连眸子也不复熟悉的过往。
“今天有件急事,是我失约了,改日我请你,算是道赚。”
“宛芳,我瞧你病了。”他什么都不懂,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鸦片,他还不知道他深恶痛绝的东西是我的命根子,怎么断都断不掉。他伸手过来扶我,我猛地打掉了,调过脸,几乎就要动怒。
“你……”仲夏急了起来,又问招娣,“可有药?我这就去买。”
还是一样的热忱,但我不想每次见到他,一次比一次狼狈。双手一扑,拼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推着他走,喉咙却嘶嘶作响,话不成话了,“你走,走啊!”
身体深处有一团团火烧起来,猛的燃过后又变作冰,结成块,连血液都冻结了,只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骨头里爬,抓也抓不着,骨头酥了,连牙齿都是软的,每一次吸气,伴着绵绵的酸软,整个人,像要化作一堆泥,无法成形。
脚上的伤反倒是小事情了,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推开他,又推开招娣,冲到烟榻前,烟枪烟灯打翻了,“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仲夏又惊又疑,站在门口看呆了眼,及至看到我点烟泡,他脸上神色一变,跑过来一把打翻了我手里的富寿膏。
“你做什么!”他狂怒着,抱住了我的肩头,“这个要吃死人的呀。”
“不吃,不吃才会死呢。”我定定的看他,面前的仲夏,那样光洁的额头,突然紧紧皱在一起了,有几条深纹在两眼之间,看着我,半是怒半是恼,渐渐浮上怜惜。
“宛芳,你听我讲,可以戒掉的。”他想耐心劝我,我身上却是一阵寒,牙关咬紧了,“咯咯”发抖。
仲夏抱紧了我,在他怀里,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没事的,挺过去就没事了。”
那一刻,我真的想就放了吧,哪怕就此死了呢,也算一个了结。闭上眼,也忘了究竟是怎么闹腾的,任体内沸腾、冷却,再沸腾、再冷却……我渐渐不懂得如何抵抗了,只是靠在他胸前,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觉得脏污了这么干净的仲夏……
他本来什么都不懂,突然间,又什么都懂了。
为什么是我呢?是我让他接触这些肮脏的东西,一遍又一遍,一会儿是被人跟踪了,一会儿又变作烟鬼,紧抓着他的衣襟,一双手的骨节,青青泛白。
任我哭也好,或者撕打,或者鼻涕口水抹了他一身,他不曾松手,不晓得过了多久,待我混身力量耗尽,那些小虫在体内缓缓消失,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缓缓睁眼时,仲夏眉心的皱纹不见了,还是那张年轻的脸,有一副夏天般灿烂的笑容。
他笑着,手指拂开我脸上的乱发。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着灯,招娣在收拾烟榻上的一派狼藉,仲夏扶着我躺在沙发上,他也一样狼狈——衣袖被撒破了,腕上,一排齐齐的牙印。
我舔舔了嘴唇,淡淡的血腥味缓缓漫延开来,心里一臊,调开目光。
“宛芳是属狗的呀?”他笑着不提刚才的激烈,“只是这脚,怕又要多养些日子了。”
脚是肿着的,这会儿还不觉得疼。
招娣把打碎的富寿膏罐子拿到我跟前问,“太太,这富寿膏……”
“扔了!”这回,我和仲夏同时开口,两人对望一眼,他笑了,我又掉转了目光。
时钟嗒嗒的走,再走下去,不晓得我和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愿我不在了,他还可以这样年轻,这样干净,这样热烈,这样透明,透明得一眼就能望到心上,望到那颗心与我的曾经,如此相似。
“你要是……”正自胡思乱想,仲夏斟酌着开口,“要是不舒服么,鸦片烟迟些扔也罢。”
我笑笑,淡淡道:“本来就要扔的,你不来也要扔,只是恰好你遇上了,一会儿,你帮我扔了吧。”
“没关系么?”他急着问,“我听说乍一断了也不好。”
我笑得有些无奈了,这鸦片烟,不断也得断,多一半儿是为了许世杰,如今不来了,等这些抽完,也是个断字。
早该了断了的,却一直拖了下来,连那鸦片烟都惊人的耐抽,我瞅了眼招娣,她也正拿眼看我,却不敢讲话,只是低着头,把烟灯烟枪扔进垃圾袋里了。
“宛芳……”仲夏低低一叹,面前的他,眸如星子在闪,语气那样柔和,仿佛我的名字也只是声叹息,叹息久在耳畔,他忽然俯低身,在我腮边一啄即刻跳开了,红着脸,冲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