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了家,辣斐德路的洋房布置停当了,洗浴间里重新换了只欧式的白瓷浴盆,蓝白相间的马塞克墙砖泛着油润的光泽,洗干净的手帕就贴在墙面上,各种图案贴了半墙。招娣洗了帕子,又跪在浴室地板上,把象牙色的地砖也擦亮了。
客厅里挂着鹅黄色暗花的纱质窗帘,隔着窗帘望出去,外头草木扶疏,也零星开几点不知名的小花儿;卧室立了一只大衣橱,占了整面墙,靠床处置一架圆几、一把沙发,朝南,光线从早到晚都很充足。一夫的小书房被搬到卧室套间里的小房间,桌椅停当,还有一溜窗台,恰好摆他喜欢的文竹。
我喜欢这陌生的新家,一切都是不同的,与过去层层阻隔,连招娣也是满脸喜色,凭空减了几岁年纪。
我脚踝的肿还没消,却也不觉得痛了,每天张罗这个布置那个,人忙起来,连焦虑轻愁都顾不上。只是每天夜里还会想些翠芳,阿棠阿棠,现在回忆起来,翠芳最喜欢的花似乎就是春天里满山细碎的棠梨花,摘下来煮过浸水,再用来炒着吃,有股淡淡的花香味……整个春天,沁芳书寓的饭堂总是若有若无飘着棠梨花香。
命运本身就是预言,但我们永远等结局来临,才想起昨天。
搬家三天后,我迎来了第一对客人——赵之谨夫妇。
招娣去应门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张罗,伸个脑袋冲外头喊,“你们先坐着,我这里马上就好。”
“在忙什么呢?”
“马上就好。”我高声应着,从新置的烤箱端出一盘点心。
咖啡泡好了,配着一碟奶油饼干,还没到厅里就听见姚芬妮不停的赞,“好香呐,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笑着,将托盘放到两人面前,“尝尝,我第一次动手呢,样子么是做坏了,好歹味道没坏。”
“呀,宛芳都会做点心了呀。”姚芬妮忙不迭往嘴里送,刚出炉的饼干还不太松脆,但浓郁的奶香混着咖啡的味道一时充盈了整个房间。
“不错不错,之谨你也尝尝呀。”姚芬妮像个孩子,才说话的功夫已吃了几块儿,亮晶晶的眸子仿佛在笑,一头短发留长了些,披在肩上比从前温柔了。
连赵之谨也比从前宽厚许多,他瞧着姚芬妮笑,又向我道:“你倒比从前看着好些了。”
我喝着咖啡,坐的那个角落恰好有阳光进来,现在算不上仲夏了,夏天的脚步远了些,秋还没至,闷热的雨季即将过去。我在静静的期待秋天,那是我同一夫最爱的季节,满山层叠的色彩罗列开来,世界变得如此多姿,而秋高气爽,天边连一朵云彩都格外悠游。
“宛芳,快教教我,你这是怎么做的?”姚芬妮晃着我的胳膊,晃得咖啡差点溢了出来,我瞧她高兴,自己也越发开心了。
“我这是闲着没事儿,见百货商店新到的德国烤箱,一时兴起就买来了,哪里比得上你们府上的厨子。”
“哎哟喂,快别提了,我同之谨两个么,他爱吃中餐,我偏喜欢西餐,为这个不晓得打了多少架呢。请两个厨子吧,明争暗斗,鸡飞狗跳,菜没做好,家里的帮佣全都教坏了。我反正是管不下来哟,前些天才把我那西餐厨子给辞了。这下好了,他倒追着问我:做什么辞个人也不同他讲一声。我这里好心当做驴肝肺,好不委屈的呀。”姚芬妮叽叽喳喳数落个不停,但你瞧她看赵之谨的神色,分明甜出蜜来,一旁的赵之谨么笑着摇头,也不分辨,一杯咖啡倒见了底。
“你这样蛮好的。”他说着笑意更深了,淡淡道:“我还想着如今要劝也轮不着我,可怎么帮你一把才是。”
“呀,你以为宛芳笨哟。宛芳么最是聪明的人了,那些事么人家不提你还提了做什么。”姚芬妮嗔向赵之谨,又向我道:“我听说你最近同一个男学生在一处?”
话没完,赵之谨一阵猛咳,咖啡呛得满身都是。
“你这是做什么呀,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孩子。”他两个忙着擦拭,旁边招娣拿了毛巾来,也笑笑的说,“我们太太最近精神好得多,少爷太太得了空么也过来走动走动。”
“你不说我也晓得呀,正要约你们太太打牌呢,谁晓得她倒先挂电话了。”姚芬妮嘴快,拉着我道:“宛芳,你来,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也不管赵之谨了,拖着我往楼上走。
赵之谨像是还有些话的,要说,又呛得嗽了起来,招娣忙着帮他匀气儿,走到楼上,瞧见赵之谨问招娣什么话,隔得远了,也听不真。
“什么好东西非得上楼来说?我这里还乱得很,倒让你瞧见了。”楼上的过厅和两间卧房没布置停当,只好坐在床上,她拉着我的手,片刻才道:“有什么好东西呀,我就是有话问你。”
“嗯?”
“你同那学生……”说着,她眉眼一抬,两排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又放下了,也没把话讲完。
我思量着不晓得从何说起,只是笑,“你的耳报神倒快,我晓得那人也不过这两月的事。”
“你同我表哥分开也就这两月的事呀。”她紧接着道:“我表哥那个人么我也晓得几分的,你要怪他也怨不得你,哪怕你要怪我呢,我也怨不得你,原是我想得造次了,可你们两个,真正可惜。”
“不关你的事。”我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温热厚软,手指头短而白,还像一双孩子的手。“也不关别人的事,我同你表哥,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在一起天天打架,你们看着就好?”
姚芬妮叹了一句,落落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你不晓得呀,我表哥这人么嘴硬心软的,你瞧他在外头打打杀杀的,又是今天和这个明星好了,明天捧那个戏子了,全是儿戏,竟没有真过一回,只是对你,才见他变了个样,那几日你们吵架了,我瞧他竟是十分为难起来,那南京的生意你道他为了谁?那次喝多了,他自己讲的,宛芳么要是在上海,怕是一辈子不开心哟,不如带她离了这儿,省得天天对着墙上那个死……”
鬼字没出口,姚芬妮吐了吐舌头。此刻床头也放着一夫的照片,我烧了一些,终究舍不得了,留下来的,张张宝贝。
我笑笑,不知怎么也叹了口气。
姚芬妮偷眼打量我,试探着道:“你同表哥其实是一样的人,都不肯服个软认个错,依我说,这有什么呀?你倒别听信了外头小报的话,说什么他同那个乐菱……那也不过是个戏子。”
我无奈苦笑,这里头事情说多也不多,闹起来撕心裂肺的事儿,等说出口其实也都寻常。什么戏子婊子的话,她说出来没知觉,听在我耳朵里已经刺心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这里要松了口么,我回去就跟表哥讲,让他认个错有什么难?省得他背后还悄悄送鸦片烟来……”
“你说什么?”我由不得打断她道:“难不成这些日子……”
姚芬妮连声叹息:“就算让表哥怨我么,话也出口了,干脆讲个明白。你这里鸦片烟,是他让人偷偷拿给招娣的,原先的公寓么,也是他找了人顶下来,要不然,卖得那么快?”
“他……”我一怔,接不下去,半晌才道:“他怎么不说?”
“哎呀,宛芳,你的脾气我不晓得么,我那表哥总晓得几分的。你这里气头上,真要事事同你讲明了,只怕你不领情还怪他多管闲事,这本来就是吵吵好好,再争下去,可还有回转的余地哟。”
“回转什么?”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忽冷忽热,仿佛终于扔掉的过去缓缓又爬上来了,如枝如蔓,渐渐就要裹紧脚踝。“他要做好人犯不着背着我又当着你们,临了你们个个来劝我,可晓得他是什么样人?从前的事就不提了,单为了些误会罢了,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打,抬脚就踢,我这里身上还有旧伤退不掉。要说这些也算不得什么,那他同那个乐菱,那是他亲自领了家来做给我看,这又算得什么?”我说着声音高了,往事历历在目,都是些刺心的,却只是气恼,并无哀伤,连眼里也只有火,没有泪。
姚芬妮一时惊住了,下头赵之谨听见我两个争执,也高声道:“咖啡要凉了,你们还不下来?”
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担心,我同姚芬妮都收了几分情绪,兀自镇静着,姚芬妮勉强笑着对我道:“你两个的事究竟我也不晓得,但我那表哥么粗惯了的,一定是他先伤了你,否则也断不至……”
“芬妮、嫂子……”我换了称谓,挽住姚芬妮的胳膊,缓缓道:“你替我谢谢他,只是,以后不劳他替我费心了。”
“宛芳~”
“公寓么卖也卖了,只当他还我的,鸦片烟么……”我说着一顿,浅浅笑道:“我断了的。”
姚芬妮还有些猜忌,半张着嘴,倒说不出话来。
我瞧她这样,免不了心里斟酌一番,把事情始末细细说了一遍,只把许世杰心里的人是她这句略过了,待说到仲夏,连姚芬妮都忍不住连连道:“这也是哪儿来的缘份?又是游行又是被打,听着怪吓人的。”
“可不是,他一个学生么能懂什么?既然有缘,总不想他又不走正道,像人家金莺的弟弟……”
话到这儿也说不下去了,姚芬妮眨巴着眼,不是很明白。
在楼上耽误了不少时候,下头赵之谨坐不住,沿着楼梯上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面又问着,“你两个私藏了什么好货?也让我瞧瞧。”
我握了握姚芬妮的手,只管笑着道:“我当那学生是弟弟呢,白让你们操心了。”
“呀……”她似乎长舒了口气,那边,赵之谨推门进来了,一脸的疑惑。
咖啡的浓香淡了,第二炉饼干继又出炉,和第一炉一样的香,但样子更漂亮了,方正的,入口酥香。我们三个围着小圆几坐了整个下午,直到太阳从另一边的窗户斜斜落入,金色的阳光渐渐转红,映在每个人脸上,再寻常的笑意也变得温暖。
赵之谨偷偷打量我,我偷偷瞧姚芬妮,而姚芬妮呢,只要赵之谨在,她的目光就永远围着他转。
很少有四目相对的感情吧?我呷一口咖啡,咖啡香浓的背后,苦味渐渐泛上来了,像每段感情背后的伤害。但今天既然想到这儿,嘴角依旧轻扬,迎上赵之谨询问的目光,我冲他笑着低下了眼睑。
“宛芳,你这里要缺什么,回头跟我说,我那里才来一批英国货,改天你来瞧瞧。”走时,赵之谨落下半步,低声问我。
姚芬妮本来走在前头,这时候回过头来瞧我们两个。
“真有件事有请你帮忙呢。”我笑着,恢复了往常音调。
“宛芳的事么就是我的事喽,之谨,你听见了快去办。”姚芬妮回身过来拽了我的臂膀,仍是猜疑的,不能全然放心。
“我么,上海滩只有你们一家亲人,要找别人也开不了这个口。”
“什么事这么为难?”赵之谨皱了皱眉,神色郑重起来。
我也不由敛了笑意,把近日去寻翠芳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听得姚芬妮在旁边插不上话,偏红了脸。
“你肯定那阿棠就是翠芳?”末了,赵之谨紧着眉头问。
“我倒是不愿意肯定呐,但总有八、九分是她了。”说着,我轻笑道:“其实算不得大事,只是,金莺也没了……”
“我晓得了。”他打断我,扬起嘴角,“替你打听着,有了消息就告诉你。”
“好。”我应着,还有许多话想交待,但阿棠本身就是个谜,谜底不揭开,心里总存一线希望。
赵之谨也像满腹的话,坐了整个下午,好象关键的都来不及说出口。
夜幕四合,繁灯点点,我站在街口,眼看着他们的车渐渐远了。夏末,夜风也还是闷热,夏虫鼓噪得越发起劲,不知何时,在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一明一灭,缓缓飞出些闪着萤光的小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