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是在这里建一所房子……”
林间有鸟在啾,阳光从密密的树叶间洒下来,映在脸上身上光阴斑驳。仲夏走在我身旁,听见这么一句他倒笑了,“我以为你爱热闹呢。”
我低着头,看脚下厚厚的落叶。一转眼就是秋天了呢,树林里色彩渐渐丰富,天高云淡,风声疏阔,走在林间,听见脚下碎叶的悉索声响。
那是从前一夫的梦想,我总笑他太痴了,房子建在树林里么,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两个人争起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茶的香味在屋子里渐渐转凉。
“建的话,要用竹子搭一处高台,有月亮的晚上,坐在台上煮一壶新鲜的茶叶,听林间松涛渐渐袭来了,又忽忽往耳畔过去……”
“真是有魏晋之风呐。”仲夏叹了句,极目望去,林间弯曲的小路,一直踅向更深的丛林。
“月亮照得竹台恍若隔世,竹台下面种的绣球花,白晃晃的竟是明亮起来。”
说的人说住了,听的人也听住了。仲夏叹道:“神仙也不过如此,宛芳竟是想做神仙么?”
“你呢?”我扭头问他,仲夏犹豫着摇了摇头,“如今山河**,正是用人之即,藏在这林里可算怎么回事?神仙虽好,逢遇乱世也要出世的呀。”
他说着目光炯炯,鼓舞我道:“要不了多少时候,中国必变,宛芳,新时代要来了,那时候不用躲到林子里,青天白日,处处都是神仙境地。”
新时代一直都在来的路上,这么久了,它拆了许多人的台、扰得内外堪忧,却迟迟不见正式敲门。我等啊等,其实也不像仲夏那样肯定新的时代一切都将更好、更完美、更幸福。青天白日下,依旧还是嘈杂杂的纷乱人世。
这里说着,远处,传来他的同学哈哈的笑声,走不了几步,身后有人在喊,“仲夏,你在这儿,害我们好找。”
他的同学追上来,五个年轻人,其中两个女学生,一个拉着仲夏就道:“我们等你唱歌的,你倒躲来这里清静。吴小姐,你也一道呀。”
我摆摆手,退出那个圈子半步,仲夏被他们团团围住了,一刻也不耽误,他们的歌声说起就起。一人打着拍子,一人指挥着发号施令,铿锵有力的节拍,近乎呼喝的短促的发音,一时间惊飞了林间的鸟儿。他们每个人的眸子都被点亮了,脸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仲夏身边脸圆圆的女学生叫于小曼吧,她一边唱一边看仲夏,偶尔两人目光交叠,小曼目光也不躲避,笑得越发灿烂,一双细眼眯成条缝,暖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留海被风吹乱了,露出光洁的额头。
一曲完了又是一曲,他们唱得起劲,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充满力量的歌,每字每句铮铮作响,像铁锤砸在铁链上,崩发出激烈的火花。
或许,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了吧,我想起从前堂子里莺莺燕燕的柔媚繁华,点滴流光,都被眼前他们的热情高亢节节击退。
不是不期待的,但终究有些失落……旧光阴再坏,那毕竟是属于我的时代——陈旧,但是熟悉。
我寻着小路往林子深处走,他们的歌声渐渐远了,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响。寻声而去,是条藏在密草花径里的小溪,轻浅的欢快,击打着溪底的鹅卵石,发出啪啪声,流着,在宽处放缓了速度,在低洼处又积成浅浅的小滩。
忍不住停下脚步,挑一块平坦的大石坐下了。溪流欢悦,匆匆向前,也不见它有什么不舍。溪水清浅,溅起的水花里仿佛藏着一夫的竹台——坐在高处,月华如练,远眺群山,疏疏密密的松涛里仿佛隐着这溪水的流淌。
不禁笑了,掬一捧清流,任流水顺指间滑走。
溪底的鹅卵石上生着青苔,绒毛在水流里蜜滑舒展,我脱了鞋,一双脚触到水里,一阵清凉,不由低低笑出声来,溪水击在脚踝上,那里的肿已经消了,只留两块青黄的淤伤还不及散尽。
“你倒会找好地方。”身后有人道,不用看也晓得是仲夏,我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一块空余,他挨着我坐下来,跑得还有些喘息不定。
“这水很凉。”我把脚往石缝里藏,红的指甲隐在厚的苔藓处,时不时露出一星半点,水里,一双脚青青发白。
仲夏弯腰掬了一捧水,撒在我身上,两人都笑着,我也用水泼他,溪水顺着他短短的头发滴在衣襟上,他的眼眸在秋天的日光里格外清亮。
“宛芳……”闹了一阵,他突然唤我,眸里笑意还在,声音带着叹息。“你要时常笑才好。”
我一愣,继又笑了,“这话讲的,我哪时不笑了?”
“笑的时候……”他指了指我的额头,“像这样不垂着眼角,那样才是真正的你啊。”
真正的我?我想往溪中瞧自己的样子,溪水太快,映不出模样,只听见哗啦的水流掩盖了他话中的深意。
“于小姐她们呢?不等着你一同唱歌?”
换个话题,仲夏即刻也有些察觉,笑着看向远处,“我们带了吃的,还有好酒,叫我来找你的。”
“酒?学生也吃酒?还在这林子里。”
“应应你的魏晋风呀,你那竹子搭的高台,听风看月,我隔很久从人间来看你一次,拎一壶好酒,咱们赏月醉酒岂不也是美事?”仲夏的眸子像星辰在闪,虽是玩话,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安慰。
“那我就种上菊花,你来的时候,带上螃蟹,我们吃着吃着就醉了,然后你唱歌,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话没完,他朗声笑了起来。
理想中的生活,无论怎样都是充盈的,光是遥想,已令人欢愉。但笑过之后,我又习惯性的皱起眉心,低叹半声。
“怎么?才说着又叹气了,你这样,仿佛老了十岁。”
“本来也是呀,你当我是于小姐呐。”我冲他笑笑,竹子搭的高台终于在脑海里模糊了些。
仲夏扬了扬眉毛,凑近我道:“你不晓得呀,张士诚他们几个很仰慕你呢。”
“仰慕?仰慕我做什么?”我奇了,瞪着眼睛看他,“我的事么你晓得就好,总不至于连你的同学个个都晓得。”
仲夏低着头笑,推他几回他才道:“我晓得的呀,他们就问我我也不讲,只是你实在……”
“嗯?”
“实在很美……”他说着声音一低,再抬眸,目光柔和。
那一刻,不是不慌乱的,连仲夏也慌忙调开了目光,喃喃道:“我们走吧,他们等得久了又有话说。”
脚上还湿着,一块手帕也擦不干,就这么穿上袜子套了鞋,匆匆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刚才还有说有笑,这时候都沉默了,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几步,又回身冲我笑笑。
这林子说来不大,每个角落里隐约都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寻声而至,竟也是在这溪边一块青草地上,众人席地而坐,中间放着些面包、点心,也有水果和啤酒。我不禁笑道:“你们也会玩儿,倒没见拿在手上,这时候什么都全了。”
于小曼瞥了我一眼,拍拍身边的空地,“吴小姐,你坐这儿吧。”
仲夏笑笑的坐到张士诚身边,男女自然分成两拨,于小曼同韩月娟两个附耳说着悄悄话,一句未了,都捂着嘴笑。
“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也讲出来我几个听听。”仲夏说着递了块面包给我,这边于小曼又把削了皮的苹果送到他手上,旁边张士诚嚷嚷道:“做什么每次都是仲夏先得,我们又是背水又是背吃的,一顿辛苦连个苹果还轮不上呢。”
于小曼嗔了他一眼,骂道:“这也值得争?倒不见你们争一下谁的毕业论文做得比较好呀。”
“呀,那还用说,仲夏可是导师的高材生,我们么,交张草纸完事。”张士诚说得大家笑了,还是另一个男生摇头道:“像于小曼就好,外语系么,再差也是稀缺货,像我同仲夏学中国文学的,眼下毕了业也就失业了,导师再喜欢有什么用?我瞧着,中华文化迟早也被西洋文化淹没了。”
“李兄这话讲得是,我也瞧着中国势微,列强霸道,这些年,但凡有几个钱的都留洋出国了,剩我们几个穷酸学子,念几句唐诗宋词,究竟给谁听哟。”
“如今没人做诗,偶尔做几首新诗么,抬着到处同人比,我念着倒有多一半儿不通的,可笑那些人还自居与西洋比肩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仲夏不搭话,仰面猛喝一口啤酒,片刻才道:“这些不讲,就说上次游行,凭白死几个学生,当局竟也不敢讲话,我听见说数学系的刘泽庆也被学校开除了……”
刚才还欢快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于小曼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半天才道:“外语系也不见得好呀,说来说去又不是自己的母语。”
“哼~”张士诚鼻中冷笑道:“再过百年,怕是连中文也难立足,我瞧这西学东进倒要把我们一口吞了的意思,你等着,等着当局那些混蛋把中国供手让出去,你那英语就成母语了,我们几个么只好收拾行李四处流亡的,学半辈子,最后成了文盲!”
我听不懂,低着头细想他们几个的话,似乎都有些道理的,一一想过去又似乎都有些不通。仲夏的脸色阴郁了,只拿着酒猛灌。
“吴小姐,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觉得呢?”正自发愣,于小曼转向我,她的脸被晒得发红,不算白的皮肤泛着麦色的光泽。
“我也不懂呀。”我冲她腼腆一笑,她倒急了,一把拉着我的胳膊道:“我听仲夏讲,你常和些达官贵人在一处的,这眼下中国内忧外患,他们倒不急?”
她是一脸赤诚,引得众人都看向我,仲夏眉头微微簇着,才要圆场,我连忙道:“你们说的我当真不懂,只是这西学东学虽然不同么,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张士诚皱眉道:“这话怎么讲?”
“我有个朋友,几年前留学欧洲,同一个中国留学生在那边结婚了,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喜欢中餐,一个喜欢西餐,一个么想留在欧洲,一个偏要回来……”
“呀,这岂不是要打架么?”身旁的于小曼瞪着眼,故作老成道:“我以为夫妻总要志向相投、学问相辅才好。”
我藏着笑,继又道:“我也这么讲呀,谁晓得他两个倒恩爱得不得了,就是吵几句也像打情骂俏的样子,我想这中学西学的,也像这夫妻两——有争有让、有缺有补,吵吵笑笑,反而活份了。”
话说完了,安静半晌,才有人拍腿叫起好来,还是那个张士诚,一激动,脸上全红了,起身就拿酒敬我,“吴小姐讲得好,今天可是受教了,我这杯先干为敬,吴小姐自便。”
“不成不成,为什么偏是吴小姐自便呀?我们几个同你们男生喝么,从来都不肯让的。”于小曼抢着倒了满杯酒送到我跟前儿,笑盈盈道:“这杯,我同你一起喝。”
仲夏要拦的,我已呷了一口,那啤酒头一次喝,又苦又凉,由不得混身一凛,直砸嘴道:“了不得了,这东西果然像人家讲的,哪里是酒,分明是马尿呀。”
张士诚一口没落肚,听见这句,笑得全喷了出来,于小曼同韩月娟跳着脚躲,又不住口骂他。
欢快去得快,来得也快,刚才还忧国忧民的他们,又重现简单纯粹的笑容。
我偷眼瞧仲夏,未料他也正瞧我,举了举杯,他的眸里笑了。
马尿也会醉人的,那天下午仲夏送我回家,我已有了三分醉意,进门躺在沙发上傻傻发笑,心里反反复复总是一句诗,瞧他洗了脸出来,拖着他的手问:“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返景入深林……后面,后面是什么?”
仲夏一怔,用手拨开了我眼前的发丝,轻轻接道:“复照青苔上。”
“呀~对了对了,就是这句。”我长长叹着,滚到沙发里笑得越发深了。他低眉看着我,浅浅的笑容浮出淡淡的哀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