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仲夏只是寄信来。
同城,相隔未必多远,一封信总要花两三天时间才到我手上,里头的内容还停留在两三天前,于是,我仿佛又跟着信重复他几天前的心情。
“你说要筑高台于林间,我想我亦是欢喜的,但那样的话,我去看你,只怕会越发困难了吧?”
“张士诚对你赞不绝口,我本应该高兴的,不知怎么却有些不是滋味,总想反驳他心中的你其实不是那样的,但真实的你究竟如何呢?连我自己也未必明白。”
“今天家里亲戚从乡下来看我,刚走,我坐在这里吃他们带的土产,想起你说喜欢糖炒栗子,现在秋意渐浓,栗子快上市了吧。”
“我常想起你的过去,有时候会想,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也许已经见过你了,所以你说我像袁少爷,我想也许是袁少爷像我。”
……
我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看着窗外,这里没有电车,只有早开的菊,在院子里吐露芳华。也拣几封信回他,但说的,又是另外一边的风景。
“辣斐德路30号新开了一家法国菜,我瞧里面装潢也好、侍应生也好,但来来往往都是些洋人,或许中国人没有牌桌子总是坐不住的,因此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倒仿佛到了国外,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等第二天路过时倒不好意思进去了。”
“我又去挨着码头那条弄巷了,巷子里什么变化都没有,但找不着翠芳,也没有一个叫阿棠的人,翠芳同阿棠都像一场梦魇,有时半夜醒来,我总疑心那条弄巷,不过是场臆想。”
“我有些后悔把自己的事告诉你那么多,现在反而让你说我这样那样,好象你真的很明白我,其实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该交集太深。”
“你不来我这儿是对的,我搬了家,应该把过去都忘了,然后一个人重新开始。对了,于小姐还好吗?我瞧她有趣得紧,又是你的同学,正是她说的志向相投、学问相辅呀。”
……
两个人各说各话,居然相安无事,每天等他的信成了一桩心事,最后也分不清哪封是回信,哪封又是寄信?但过了几天,他的语气激烈了些。
“你说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总不能赞成。相遇即缘,为什么你不能放开怀抱呢?张士诚说:吴小姐是个聪明人,可惜记性太好了些。唯有隖这句我深以为然,但继续鸦片都能断,我相信一切都可以了断的。”
“报纸上天天鼓吹全国禁烟,也不过是些骗人的话,但我有些后悔逼你断烟。上次见了你身上是瘦的,脸上却有些浮肿,颜色也不好,想来是断烟之苦。”
“我不去找你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也和我们两无关。至于你说志向相投、学问相辅,若只有这两样,那学校里同窗尽可,又何必是于小曼呢?我听闻她在家中已有婚约,毕业后即要回乡完婚的。说起来,中国女性之悲哀,并非一两所学校能改观,但宛芳,你又不同,你是独立的个体,我喜欢你低眉时看似随和的坚强。”
……
渐渐的,都变作他的回信了。我停了笔,思绪一片空茫,不晓得还能再说什么。既因为有他而温暖,又为了这渐渐失控的局面而疑惑。这样书信来往也有半月,那天正是秋老虎天气,又收到他的信。
“我算着日子,这信在9月18日之前应该能寄到,那我们提前约好,那天,我会拜访你的新居,没有高台也罢,我们温一壶老酒,吃几只螃蟹,一样可以醉卧言欢的。”
瞧着信,我不自觉笑起来,嘴角弯弯看向窗外,菊花恰值盛时,正应秋景。我的高台虽未筑成,但终于有个人可以这样远近相宜的安慰,近不生贪,远不生嗔,也是一种情谊。
招娣捧了一盘剥好的柚子来,放在矮几上道:“呀,这仲少爷真够省的,一张纸么背面也要写上。”
我翻过来瞧,果然钢笔龙飞凤舞几行字,写的是——秋日里,最爱那一捧菊,是你目中的清华,点亮的芬芳。长的秋风还在耳畔忽忽作响,你梦里的高台已建在我心上,满天的星子因此跌落凡间,跌落在辣斐德路15号那间种着绣球花和菊花的洋房。
“仲少爷写的什么?太太这样高兴?”招娣在一旁抿着嘴笑,我这才察觉自己失了态,瞪她一眼,招娣笑得越发深了。
也不去想他人是第二天就来了,信寄出去也要几天才到,坐到桌前提笔就回他,“你们讲现代诗不通的,现在你也做现代诗了,我瞧着,果然是随口胡谄的大白话,你要写诗应景么,不如抄林姑娘的《问菊》诗比这个雅致许多。”
……
信寄出去了,心像风筝,线头虽还在,风筝已经飞得很远很高。
第二天一早,我让招娣出去买螃蟹,自己把面粉、鸡蛋、黄油找出来,准备烤一只蛋糕,又想起没有奶油,发了粉,急匆匆上街买奶油,再回来就快中午了,心里急,粉也没发透就往烤箱里塞,烤出来一个死面疙瘩只好扔掉,又耐着性子重头再来。
招娣拎了螃蟹回来,我两个也不得空做饭,下两碗面囫囵对付了一顿,这时间可就快2点了,几次看窗外头,也没个人,招娣一面收拾厨房一面问,“仲少爷到底几点来呀?我这里好准备的。”
时间越晚,心里越急,面上却淡淡道:“他来他的,要你准备什么呀?蛋糕么我做好了,咖啡么我会煮的,你只好把外头弄得齐整些,别让人看着笑话就好。”
她唯唯应着拿了抹布出去,这边烤箱“叮”一声细响,第二个蛋糕出来,倒是香味扑鼻的,就是中间塌了一块,犹豫半天,没抹奶油,自己先咬了一口,幸而面粉发得多,又洗了手准备烤第三块。
招娣抹着桌子往门口过,偷眼瞧我,才见我看过去,忙不迭低了头,脸上么是瞧不见了,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分明偷着在笑。
第三块蛋糕还没出炉,墙上的钟声响了,吓了我一跳,抬眼瞧时,已经下午4点了。我心里毛毛的,七下八下总没着落,走到门口张望,路口偶尔过来几个人,也是匆匆就过去了。
“太太,这螃蟹可要洗呀?”
“人还没来,洗死了你吃呀?”我骂了一句,招娣脸上一沉,嘀咕着又往楼上收拾房间去了。
早上还晴的天,这回有些云聚起来,片刻就遮了太阳,乌青青的像要下雨,我拿了伞走到路口,等了些时也不见人,眼见着天越发暗了,乌云敝日,一会儿功夫就像天黑了似的。
想想蛋糕还没做,又踅回家里耐着性子涂奶油。这回蛋糕倒是烤得好,又圆又软,黄黄的奶油涂上去,力也轻不得重不得,手上下意识放缓了动作,安慰自己,蛋糕好了,人也就来了。
“太太,你该挂个电话问的。”招娣在外间埋怨,“这么等下去也不是道理呀。”
我也正恨自己做事不周全,听她这么讲反倒来了气,回身就道:“我也没让你等呀,你要饿了么,自己做了先吃就是了,怎么这样多话。”
“呀,我哪里敢讲什么哟,我是看着太太心急,蛋糕也涂不好。再说仲少爷来这样晚,是吃蛋糕呀还是吃螃蟹呀?总不好两样都吃吧。”
“你的话这样多,干脆你来抹这蛋糕好了。”我把刀子一放,心里急,干脆同招娣拌起嘴来。“你闲着没事么,出去走走蛮好的,左一句右一句,这里倒成你作主了,仲夏倒成你的客了。”
“这个天一会儿要落雨的,别讲出去哟,就怕本来出门的人都退回去了,我瞧太太还是别等了,仲少爷八成看着要落雨么又来不成了。”她叽叽咕咕的,同我一样,憋了一天的话,巴不得这会儿就能讲完。一壁说着一壁摆动餐椅,厨房里“咣当”撞得山响,招娣的眼睛么不敢瞧我,脸上可全憋红了,一股子怨气。“别人来都晓得下人累了一天么也打赏几个小钱,仲少爷这样体面人,这种小道理又不明白了,每次来倒害得我等着收拾么睡不了觉。”
“你反了呀!”我听得跳起来,气血上涌,也不晓得要说什么了,抓起一支鸡毛掸子就扔过去,招娣偏头一躲,也没打着,可就哭闹起来,坐在地上不依,“阿兰么跟着许少爷走了,我本来是赵公子的人呐,何苦还在这里受气?太太要瞧我不顺眼么只好告诉赵公子,他要打要骂我横竖没话讲,这时候算什么呀?一家子跟着这么多年过来了,倒只晓得拿我散气呀。”
“你、你……”
一天好心情,也跟着今儿的天似的,说变就变了。我再想不到等来等去等得鸡飞狗跳,我拿了东西就砸,招娣么左躲右闪,在屋里干嚎。见我也着了恼,她干脆豁出去哭道:“也说出来给大家评评理呀,那时候赵公子回国,我说了要跟他家去伺候的呀,他么讲了,太太一个人没个伴,要是我肯留着么,他愿再贴补我五块钱,这才留下的。如今倒好,放着赵公子不要、许少爷也撵走了,偏瞧上个穷学生,太太不替别人想,也替自己想想呐,这后半辈子可是要跟着他挨穷去了。”
我再想不到招娣也这样伶俐起来,句句话狭持着我竟不知骂什么。这时候听见这些,免不了又添些气,骂她道:“好呀,你不说我还不晓得,既然你想走么,早同我讲啊,我也不拦你,外头三、五块钱请个人倒比留你还难了?你这里拿一份工钱,赵家再拿一份,双份工钱都堵不了你的嘴,可是做得久了,心都野了,好好好,你也学那阿兰,收了东西走人,看我可留你呀。”
招娣还要闹,那边电话铃一阵响,我两个都吓住了,呆呆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片刻才想起来道:“还不快去接电话呀!”
话没落,招娣跑得飞快,待到厅里拿起话筒,已经换了副甜腻的噪子,对着话筒就道:“哈啰……”
本来是为了学洋人的时髦,今天听着格外滑稽。我差点背过气去,却听她在那边道:“太太,电话。”
“谁的?”
对着话筒还笑呢,转过脸来,又是一脸怒气了,问她也没好气,手一递,冷着声音道:“接就晓得啦。”
我牙齿缝里吐出几个字,“作死呀!”
那头电话里听见赵之谨的声音“喂”个不停。
“之谨,有事儿?”由不得问他,脸上堆出来的笑敛了几分,还没听见他讲呢,就听见心脏“咚咚”跳得急了。
“我打听到翠芳的下落了。”
“在哪儿?”心一下跳到噪子眼儿,耳朵嗡嗡作响,只听赵之谨的声音通过电话远远传来。
“在四马路旁边的一个旧院子里。”
“四马路?”我问道:“那是英租界呀。”
电话那头,赵之谨苦笑,“你去瞧了就晓得了,虽是英租界,与四马路也不过明暗两头,一边么是高级娼馆,一边么,都是些下三滥去的地方,那院子不过六间房子,倒有十来户暗娼。我着人去问,翠芳才搬去不久,倒算其中生意好的了。”
我不禁哑然,拿着话筒怔怔发呆,听赵之谨叹道:“我劝你别去的好,那个地方不是女太太好踏足的。”
“啪”一声,我挂掉话筒,衣裳都不及换,穿了鞋就往外冲,外头开始刮风了,秋风携秋雨,打在身上尽是凉意。
“太太,仲少爷来了怎么办呀?”招娣追到门口高声问着。
我也顾不得了,雨落在脸上像泪一样,发了狂似的往街上冲,见辆车子就拦,把路人都吓得躲到一旁,才进车,大雨倾盆而下,扮着电闪雷鸣,真正就像夏天的暴雨一般,将前面的天空,闪亮亮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