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不晓得怎么了,街上人特别多,黄包车七拐八绕才到英租界四马路。
这里照旧是越晚越热闹的,粉香脂艳,妆点各家楼头。有些大的妓馆,堂面改作舞厅,留声机响起,里头男男女女相拥成对。
我晓得翠芳不在这儿,还是按家寻了过去,这里连衣裳样式也同外头不一样些,虽是下着雨,天气凉,但衣袖去了,开叉又高,腰身裁得紧,衬得个个都丰乳肥臀。
吃醉酒的洋人脸上腥红的,一双大手不是搂在腰上,竟是搭在屁股上,说笑着相互喂酒,还在大厅里,那双手已经上下游走了。隔着厚厚的玻璃,仿佛听见满厅里莺歌燕舞,女郎娇笑。
我挨着墙角走,也淋湿了半边身子,随避雨的人挤到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那儿窄,两边楼上的布幡合拢了,雨是落不进来的,但弄巷低洼,外头的水往里灌,一股子酸腐味,弥漫着久久不散。我寻得一块砖,两脚站在上面,污水还是溅湿了鞋,眼见得越发深了。
“呀,这个天做什么生意哟,害得老娘白站半天。”
“我说我们几个收了打牌喽,在这里站着等水来淹呀。”
“你们也不瞧瞧这雨,再下会儿么,屋里也要淹的,今年不晓得触了什么霉头,生意这样差。”
几个野妓挨着一处门户叽喳说笑,讲到这句,有人“嘎嘎”笑起来了,叉着腰道:“你也不瞧瞧你那张老脸哟,谁还愿意花钱?我说你要生意好么,只好白送也送不得几年喽。”
“作死呀!我就不信那阿棠能风光到几时?这白天也接晚上也接,有几条命够她折腾呀。”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已经漏跳了半拍,怔怔的走到她几个跟前……
外头黑,也没路灯,屋里暗,像晃花了眼,什么都看不真。
看不真才好,这不大一间屋子,挤了四张床,中间有一张破藤椅,椅上,歪着个人,脸朝窗外,也没听见我进来了。
外头喊了句,“阿棠,有人找。”
椅上的人转过脸来,即至见我,堆了满脸的笑又都收了。
我是千百次想过找到她的情景,事到眼前,自己也傻了眼,又恐看错了,走到她跟前,那个名字哽在喉头,怎么也喊不出口。
是她,又仿佛不是她了。一样的人,却仿佛老了十岁,脸上厚的粉掩不住的腊黄,眼睛里的光彩全没了,冷冷的看我一眼,又深深坐回椅中。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光线暗,也瞧不清颜色,那衣领处破了,露出一截皮肤,竟也是暗沉的,像一团死肉。
我走到她旁边缓缓蹲下了,抬眼瞧她,她鬓边的发,竟已经泛白。
“翠芳~”忍着泪,泪还是噗簌簌滚了下来,但面前的人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眼睛像看着窗外,又像漫无目的失了焦点。
“你回来做什么呀……”我颤声问她,几乎失了控制。
翠芳像尊破旧的塑像,一动不动。
“翠芳……”
“有烟吗?”她手一摊,摊在我面前,眼睛仍不看我。
那双手也不是她的,她的手又细又软,哪里是现在黄灰色的掌心,指根处结了厚茧。
才从包里取出烟来,她一把抓过去了,整包,迫不及待点燃了一支,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的时候,整张脸浮出诡异的笑容。
“翠芳,你就是回来,怎么……”我说不下去,这地方,初进来一股刺鼻的味儿,时候长了也不觉得,但四周都是破败的,用来隔开床铺的粗布,久已不洗,挂在那儿,黑黑黄黄的一条,无精打采。床上暗绿色的铺盖走了缝,露出几朵棉絮。整个屋子,都是棉絮在扬。翠芳坐在这样肮脏的地方,安然自在。
她呷着烟,一根完了又接着一根,像没我这个人存在似的,一边抽烟,一边脱了鞋抠脚底板,脚后跟上起了皮,一层层撕下来,她就手搁在椅子扶手上,乐在其中,很是兴奋的样子。
我真的,有些恍惚,不确定身前的人就是翠芳。她撕一会儿脚皮么又抠脚指头,低着头好象一件重大的事,满脸认真,时不时嘀咕几句,嗓子子眼沙哑的,像喉咙嘶嘶作响。
“跟我走!”我喝她,起身拽了她的胳膊就往外拉,翠芳这样瘦的身板,倒像铁一样沉,好端端坐在那儿,一点不移,笑盈盈道:“你也要我出局呀?这里么,算我最红的,出局要好多票子哟。”
“翠芳……”
“喝!”她突然沉了脸,喉咙里一声响,从旁啐了一口,那唾沫吐在我脚边,是口浓痰。
我的脚才往后挪了挪,翠芳疏的站起来,趿了鞋,几下把痰蹭匀喽,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嘿嘿笑道:“你喊谁呀?我可是这条街的头牌,阿棠!”
究竟是她疯魔了,抑或是我寻错了地方?
我瞧她一张脸时而颠狂的,时而又平静下来,半低着眼角,兀自哼着小曲儿,手一扬,在半空中,昂头,凄凄便有些哀伤。
屋外站着个女人拉客,本来下雨没什么人,偶尔路过也行色匆匆,她拖了几个拖不住么,啐一口唾沫,依着门板朝我道:“你晓得她呀?你哪里晓得这个疯婆子的?”
“你讲什么?翠芳哪里疯了?”我的脸定是白了,扯着脖子就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她有没有说她家里的事?”
“切~”门口的人冷哧半声,扭头向街上,冷清清的也没人理她,又转过来同我讲,“我哪里晓得她的事哟,我瞧她笑嘻嘻的一脸巴结相么,才让张床铺给她的,哪里晓得这些死男人倒喜欢这疯婆子,生意被她抢一半儿,我们几个不服,要撵她走,她一抖床铺么,把自己争的钱全分给我们了……这不是疯婆子是什么呀!”
越听越不忍再听,那话像刀片一样儿割在我心上,翠芳反倒看着我“嘿嘿”傻笑。
我不该同她扯破脸的,十个明园也换不来曾经的翠芳了。用什么可以把过去的光阴换回来?每一个十字路口,重新选择一遍,至少,翠芳可以光鲜的活着,不用躲在这肮脏的角落,自己是谁,她究竟知道吗?
跌坐在刚才那张破旧的椅子里,看她指着我,眼睛里半痴半傻,开口道:“烟,你给我烟么,我就同你出去。”
我呆愣愣的,任她去翻我的皮包,里头零碎的东西翻了一地,烟也扔在地上了。“不是这个呀,我要鸦片烟,你抽过没?鸦片烟香哟,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
倚着门的老女人“呵呵”笑了,摆摆手道:“她还晓得鸦片烟咧,这弄巷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呀。”
翠芳趴在地上捡我包里的东西,我拉着她,语无伦次,“翠芳,跟我走,我们回家。”
她抬起脸,先是茫然的,那疯魔的眼神盯着我,半晌,突然笑了,目光一黯,沉声道:“你是谁?这儿没有一个叫翠芳的,你认错人了。”
须臾之间,翠芳的声音变得冷淡,与刚才竭然不同的沉稳,我再看她时,她转过脸,漠然的,翘脚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又开始哼歌了。
“我是宛芳呐!”
她不答。
“我们一起长大的呀,你还记得吗?沁芳书寓。”
我的话一停,屋里就寂静得可怕。翠芳唇角似扬非扬,像从前睥睨一切的神色,她真的是翠芳啊,岁月沉重得不堪重负,还是洗涮不掉每个人生命里最深刻的那个自己。
雨声“哗啦啦”的时密时疏,屋子里漏进些水来,门口的老女人跳着脚往里头躲,这屋里其他暗娼也陆续回来了,见有个陌生人,都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个磕着瓜子儿,带笑不笑道:“哎哟喂,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从前书寓里的长三先生呐?难怪她这么大脸孔,家么从来不扫的,吃的么挑肥捡瘦。她以为自己是谁呐?这上海连书寓都没了,端着个先生的架子也要有人捧呀,依我看,她在这儿也待不长,你既晓得她,不如带她走吧。”
“翠芳,我们走!”我越拉她,她坐得越实在。外头雨势渐大了,一道强光闪后,屋里电气灯随即灭了,本来就昏暗的屋子,这时候黑得只见些影子。
我还要劝她,翠芳缓缓转过脸来,随一道响雷,劈在窗户上,她唇齿一启,说了几句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她冲我笑着,那笑容无端娇艳,像黑暗里开出一朵罂粟花来。
雨冷,身更冷。可走在雨里至少有一样好处——别人看不出你在落泪,或许你的表情很悲哀,但你的泪水被雨冲涮了,没有痕迹。
翠芳不晓得哪儿来那么大力气,她把我推出屋,“咣”一声响闭上了门,任我在外头拍门,她堵在门口,冷着声音喝屋子里的人,“以后这个人再来,你们给我打出去!”
“呀~你以为你是……”
旁人的话还没完,“咣”一声响,她仿佛砸了什么东西。屋里安静了,有人悉索收拾着东西。
……
电闪雷鸣,这场不合时宜的秋雨,仿佛夏天的狂暴,却又有秋天的连绵。她最后在屋里的话老在我耳边响,我哭了一路,分不清是因为她不认得我了?还是因为她最后又认出我是谁。”
阡陌上的告别成了真正的告别,我印象里的翠芳,永远是那天温柔的笑着,在我脸上轻轻一啄。那个笑容和那个吻,是秋日里长长的风,穿巷而过,在无人的街头,寻觅曾经发生的故事。
莫说人生如梦啊,半生已像梦境,我再回首时,每一步,都恍如隔世。
这样走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世人总是分分合合,世事又错综复杂,理也不理清的感情里,爱恨交叠。有时你觉得阳光明媚起来了,却突然变了天;有时你好不容易鼓足精神,命运却给你迎头一击。
走出四马路时,身后雨声音乐声混在一处,我的泪和笑也混在一处,不晓得,该怎样安慰自己支离破碎的身心。金莺是勇敢的,我有些羡慕她的一了百了。
雨还在下,我已经没心情回家继续等待任何人了。翠芳点醒了我,在同一个世界里,有那么多不同的存在,而我和仲夏,只会在现实里越走越远。最初的温暖,最后会变成残酷的决裂。
真像一个魔咒——当十三少想要避世时,我近乎抵触的拒绝,于是,数年后,当我身心疲惫,遇到的,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正要入世,世界对他,还是个充满诱惑的光明去处。
上海滩不会因为下雨而寂寞的,舞厅依旧灯火辉煌。剧院门口,黑色的小汽车排了半条街,霓虹灯一直在闪,硕大的招牌映在眼里,半晌,才看清上面的字——“戏曲界新星:乐菱,贵妃醉酒头场演出。”
街那头,婀娜多姿的女太太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出来,有人撑着伞,他们连衣角都不会湿,精致的妆容在雨夜里格外夺目,回眸那一笑,个个都有颠倒众生的自豪;街这头,我站在雨里,混身湿透了,有持伞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想自己是够狼狈的,并不比翠芳好到哪儿去。由不得笑了,再走了几步,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剧院门口,众人让路,捧出一个人来。隔着车水马龙,我实在瞧不清他的样貌,但他才跨出车门那刹,我就知道是那个人——占了明园、逼走翠芳、包下鸦片生意,又让我彻底改变以往生活的那个人。
他才一站定,满面春风。与广告牌上那个醉酒的贵妃一样耀眼,雨湿了周围的一切,却湿不到他们身上。有些人是可以永远都合时宜的——这世界势利了,他们就变得势利;这世界**了,他们在**里格外兴奋;这世界哀嚎一片,他们在跟着哭嚎的时候,却不忘从中渔利。
但多奇怪,这世界现在是这样的:当你心灰意冷的时候,出现的总是那个伤害你的那个人。
我无奈苦笑,转身离开了,步伐匆忙,甚至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