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
招娣听见动静出来时,我已经在浴室里,水笼头开到最大,须臾浴室里雾汽蒸腾。招娣在外头喊,“太太,你去哪儿了?赵公子来等了你一个晚上,说是太太回来么,挂个电话给他。”
我嗯嗯应着,将湿冷的自己投入浴盆里,热水漫上来,没过身体,身心俱化,在这池热水中。
招娣又在门口喊了几声,嘀咕着走开了,水笼头一关,我听见她在外头给赵之谨挂电话,“太太回来了,嗯嗯,没事,我晓得,少爷早些休息吧,等了一晚上也累了。”
她说着挂断了电话,我闭上眼,疲惫得只想睡觉,醒来发觉,今天不过是梦一场……
第二天一早,便有些鼻塞声重了,招娣煮了姜汤,猛灌几碗进去,仍是有些昏沉,过了午时,便开始发烫了,我裹紧被窝,仍冷得直抖,又叫招娣灌了热水袋来。她一面替我掐着虎口,一面埋怨,“太太傻了呀,落雨么不晓得叫张车子回来。”
我笑笑,也没力气同她讲翠芳的事,勉强道:“还不是被你这丫头气的呀,好好的么整日同我吵,我又不少你一分半分,你见了我倒像见个冤家。”
她也笑了,低着头不好意思,“那也是等得急呀,说起来这仲少爷靠不住的哟,说好了昨天来么倒让太太等一天。”
“他一个学生,兴许学校里有事绊住了。”我还替他分辩,但经昨夜那场雨,不知怎么,就把等他的心淡了几分,只想着怎么接翠芳出来才好,又晓得她必不肯,想约陈碧清琢磨个法子么,偏陈碧清也同翠芳有些不对付的,就找了她也未必真心。
这里正自犹豫,想找赵之谨商量,外头“咚咚咚”一阵门响。
招娣应声道:“来了。”
才出去的迟些,外头竟是捶门,响声震天的,连我也诧异了。
招娣忙不迭道:“来了来了,催命呐。”
支着耳朵听,楼下门才开,招娣问,“找哪位?”
“是袁府?”来人硬着嗓门儿,像是推开了招娣,她一迭声拦,怎么拦得住,人进来了,沉着声音道:“袁太太不在家?”
“你们是谁我也好通报呀,怎么好硬往人家里闯的?”
“嘿嘿……”那人冷笑几声道:“别讲闯哟,我这里还要拿人呢。”
我也顾不得病了,手忙脚乱穿好衣裳,还没收拾停当,脚步声从楼下上来。我随手把头发一挽,抓了件风衣披在身上,才拉开门,外头两个男人刹住脚步,一脸凶相,这时候倒有些愣住了。
“这两位瞧着面生,不知怎么称呼?”我笑着拉上门,将他两个往楼上的过厅引,“两位这边坐。”
两个都是黑套装、白衬衣,进了屋也不脱墨镜,其中一个卸了顶,亮晶晶的脑门儿上全是汗。
“这位是袁太太了吧?”他嘴角扯了扯,欲笑不笑,“恐怕坐是坐不成了,还劳袁太太跟我们走一趟。”
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也后怕起来,朝他们身后的招娣使眼色,招娣么脸都白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噔噔噔”就往楼下跑,另一个年轻的身手倒快,几步冲上去就扯住招娣的手腕,只听见几声杀猪似的叫,那人阴着脸道:“今天谁也跑不了,都跟着回局里去。”
“二位是哪个衙门的?说清楚的了也让我心里明白。”我仍笑着,身上却是一阵阵发虚,抵着楼梯才站得稳,又向他两个道:“那是个帮佣,你们问她是问不出来的,不如问我,但凡我晓得的么,总不至于瞒着二位。”
“嘿嘿……”他两个异口同声笑了,一双手铐就递上来了,噌亮的,晃得人眼晕。
……
警察局子里,竟是坐满了人,有的头破血流,有的满身邋遢,有的哭天抢地,有的静默不语。那两个把我带了来,又没处去,绕了半天才绕到后头一间小屋,四面皆墙,中间置一副桌椅,进去黑得看不清,“啪”一声灯亮了,那白光刺目,竟是直对着我的眼睛。
灯后面的人,涎着脸笑,嘴里,叼一根烟。“哟,我们这儿,可难得来位太太呀。”他嘻嘻哈哈的,冲我道:“袁太太是吧?你晓得自己怎么进来的?”
我被那灯晃得眼前发黑,头上的热没退,阵阵虚汗逼上来,只觉口干舌躁,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也赔笑道:“几位警长想是弄错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家待着,哪有机会犯什么事呀?”
话音没落,“啪”一声响,他把手上的资料夹砸在桌上,脸上也没什么肉的,光太亮,映得他的脸阴暗交叠,仿佛横肉累累。
“整日在家待着?那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昨晚?”我沉吟了,不晓得这事同翠芳什么关系,试探着道:“怎么,去英租界也犯了法?”
他的脸更黑了,却是咬着牙齿笑起来,又问,“你平日里爱跟些学生混在一处吧!”
不是翠芳,我心里一放,继又提起了——他说的学生莫非仲夏?我抬眼瞧强光灯后那张脸,思忖着,向后一靠。
“怎么?袁太太是不晓得我们的手段?我劝你,有什么说什么,别放着好好的太太么不做,偏要做阶下囚的。”
我仍是不答,只是朝他笑笑。
“别以为谁救得了你,这回的事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他喝着,探了半个身子过来,突然又笑了,一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这牢里,可都是饿鬼呐。”
“你要我说,我也要晓得说什么呀,万一说错了,岂不是误了长官的事?”我撇开脸,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是千转百回,又怕又急,恨不得即刻有人来接了我出去。
“好呀……”他坐回去了,从资料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来,“你认识这个人不?”
才瞥了一眼,就晓得是仲夏。我撤回目光,缓缓道:“照片太花,看不清楚。”
又是一声尖锐的响,这回,那个人猛地站起来给了我一耳光。本来脑子就是糊涂的,这时候耳朵边嗡嗡直响,我简直有些傻了,眼见他在我面前脸红脖子粗的叫嚣起来,隔了半晌,才听清他在骂,“你是还没弄明白处境吧?你现在要包庇他可就是自取灭亡!你要早说了,兴许还少受些罪!”
说时,我对面的墙哗一下拉开了,原来只是扇窗,玻璃封得死严,能看见隔间的情形,是间刑房,吊着的、挂着的、躺在地上的,各形各色不成人形的一摊肉,死不了,还在被他们拿皮鞭抽、铬铁烙、冷水泼……
我瞪大了眼,见到一个女人,被剥光了,也不晓得羞,满脸惊恐,嚎哭着,被人架起来双腿分开,骑在一根麻绳上来回的搓……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最后,她气息一弱,被人丢在地上,绻成一团,下身,血肉模糊。
“袁太太不想那样吧?”审判我的人一脸阴笑,递过支烟来,“那些都是**份子,四处散播谣言,说中日即将开战。我看像袁太太这样的人,必不至于同他们一样,一定是中间误会了,只要袁太太把事情说清楚喽,我亲自送袁太太回家!”
我还镇静坐在椅中,点烟的手却开始发颤,深深吸了一口,对面的人,得意的笑了。
“这人是谁?”他又问。
我强自镇定,弹落烟灰,“这人犯了什么事?”
审我的人脸上一沉,才要动怒,我压着恐惧,冷冷道:“你们要有十足把握,早把我扔隔壁了。你也晓得我不是穷学生,总不会轻易让你们逞了凶。你要问我,我自然有些不明白的也要问你,你要不愿意么,只管把我扔到隔壁去,我看最后你们可收拾得了这摊子!”
他沉默了,斟酌着踅出屋去,片刻又从外头回来,脸上不笑不怒,冲我颌首道:“今日惊扰袁太太了,还是先休息一晚,我们明天再讲。”
“怎么?急煞煞的请我来了,倒又有休息一晚的功夫?外头动不**我不晓得呀,我瞧你们可是要先乱起来了。”我冷笑着裹紧了风衣,秋虽凉,还不至于冷,身体烧作一团火球,自己倒如入冰窖,牙关咯咯发抖,走过那人身边时,两个人都从鼻中冷哧半声,我怕露了怯意,加快步伐,跟着引路人走了。
倒是间单独的牢房,里头一张窗得只容侧身躺下的床板,没有被褥。一扇小窗高悬在离天花板不远的地方,几根铁杆把外面的天空分隔成栏。
我抱膝坐在床板上,一阵冷后又一阵乏,渐渐的,只有冷了,咬紧了牙关,依旧瑟瑟发抖。隔壁狱室里传来哀凄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听得人意志涣散,但那声音断了又不禁后怕——仿佛那口气不来,活人已死,咫尺之隔,就是具死尸。
我“喂、喂”喊了几声,那个人又哼起来,依依呀呀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你为什么进来呀?”我几乎不明白要从哪里问起,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忍着哭声道:“你进来几天了?”
良久,他不答,只是呻吟。我以为问不出什么的,那边突然吃吃的笑,“你晓不晓得呀,中国要亡了!”
“嗯?”
“昨天……”他吸了口气,艰难的集中自己的力量,“昨天,日本人炮轰东北军北大营,中日,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