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乱成什么样也无从得知,这牢里却是日渐热闹起来。我烧得糊涂,想睡又冷得睡不着,撑不住刚眯过去,各种杂乱的梦跟着就来。一时是翠芳半疯半颠的眼睛,突然又变作仲夏,血肉模糊的,抱住我哀声痛哭。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喝问着,推开趴在我腿上的仲夏,他抬起脸来,半边只余白骨……
混身一凛,我从梦里惊叫着醒来,外头的灯亮着,虽夜了,这牢中,无分黑白,都亮若白昼。有狱警在不远处喝酒说笑,有人在牢里低低抽泣,更多的是痛苦的呻吟声……我仿佛在地狱里,一层层往下堕落。
想哭又哭不出来,抱紧了自己,缩在床头一角,眼睁睁看着高悬的铁窗,终于也露出发白的天际。
烧得更猛烈的时候,有人进来摸了摸我身上,我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两个人在议论着,“这就是提去审也审不出来,那人怎么处理?”
“这女太太的事最麻烦,时候拖得长了,晓得半路杀出什么人来拦着,那时候照样审不着,说不定还落一身不是,我几个这几年的差可就白当了。”
“呀,这女的一个寡妇么来头这么大?”
“你不晓得呀……”另一个嘿嘿笑了两声,猥琐的,一阵低语后,两个人暧昧的笑了。
末了又道:“她家那个帮佣你们可看好喽,万一走漏了风声,吃不了兜着走。”
“晓得了,那边也在审呢,她同那学生么,就审不出大案子来,起码有碍风化告到小报那儿,也有些油水呐。到时候咱们兄弟几个,也去开开眼,逛逛上海滩的书寓,瞧那些先生们怎么伺候人的……”
我听着,皱紧了眉,昏沉沉的,往后头一倒,人竟是失去知觉了。
进来出去的犯人,有时会带来些新消息,隔壁的年轻人时而兴奋起来,趁看守走远的时候,带着满身的伤爬起来冲我这边喊,“这几天全国大游行,申讨日军的非法行径,当局迫于压力,也许会对日宣战,真该好好打一场,出出这些年的窝囊气!”
我听也听见了,却只是看向悬窗,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子来。
天空还是很蓝,既然阳光只有方寸,落在床铺上,照进我的眼睛里,世事变了,天地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已经说了多少年的**,等到这时候才刚刚开端,而一夫已看不到那些血染山河、国破家散,这是他的福份吧,不用低吟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句子,心碎身亡。
可惜我始终只是隔江唱着《后庭花》的烟花女子,动荡的年月与自己层层相隔。家国?是最虚空的概念。于我而言,似乎从没长久存在过。只有烟花巷的霓虹灯闪烁,无论何时何世,从不曾停止喧嚣。我轻轻哼着曲儿,有一句没一句,混沌的现实像梦一样,千年的句子在涣散的意识里依旧瑰丽。
仲夏呢?他给我的信里,都是温柔的言语,但我晓得,他也同隔壁的年轻人一样,乱世,热血沸腾。飞扬的心是关不住的,旺盛的生命一拨又一拨,前仆后继,战争还没开始,我已听见激昂的序曲。
今年的秋天啊,是真正的多事之秋,我的高台尚未筑成,这世界已然崩塌。
我甚至不想活着,但仍怕死在这儿,血肉烂成一团,面目狰狞,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不打我,但他们架着我,游走在各个刑室之间,我看见许多年轻的脸孔,肿胀而痛苦,渐渐也分不清男女和年纪了。有人穿着衣服,陈的血乌紫了,新的血又染上去;有人没穿衣服,皮开肉绽,鼻子打碎了,眼珠子掉在外面,嘴唇翻过来……纵然这样还死不掉,半躺在地上呻吟。
生命该脆弱的时候,反而变得坚强。
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变成仲夏的脸,我惊恐的尖叫着,但实际上,嗓子已发不出那样的声音。
“袁太太,你不想同这些人一样吧?”架着我胳膊的人冷笑道:“也不想那个仲夏和他们一样吧?”
“他在哪儿?”我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眼前只有那人的狂笑,无数张咧开的嘴,得意的,在我面前晃。
“你终于承认你认识他了?早说么,也不用受这些苦的。”他一把把我推开凳子上,拿出笔和纸来,厉声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谁介绍你同这些学生来往?你资助他们多少钱?他们下一次行动是什么时候?”
我斜眼瞧他,没半句入耳,冷笑了,激得那人怒道:“你放明白点,你家帮佣可早就供了,你还死撑着,替他抵命啊?”
“你们把人抓了来,打成那样,又何必非要问个是非黑白?不是抓了来胡乱定个罪就能领赏么?干脆你也把我拉出去毙了,你也简单,我也得个痛快不是。”
“你……”他挥手要打,又改成满脸的笑了,“你不要以为我们不晓得呀,上海市罢工游行那次,你同那学生演的好戏,帮他躲过那劫了,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搧动**的重罪,杀头断脑袋也寻常。你要保命么,好好交待了,依你的地位,总不至于和他们一样死法。”
“那我倒要感激你?”我笑着拢了拢了头发,见他抄起家伙就要打,缓缓道:“你不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是半句话也不会讲的。反正是死,死在这儿也无所谓了,你道活着很容易么?”
“好啊,我不信你这样硬骨头!”他着人拿了棍来,又不解恨,换成鞭子,还不过瘾,旁边一个下等警察附耳过来,两个人一阵低语,那人哈哈笑了,一抬手,有人端了盆水进来,不待我想明白呢,一盆冰水“哗”一下全泼身上。
我混身绷紧了,眼睛朝上一翻,刺骨的冷激发身体里的热,一阵阵涌上来,抵挡不住,当下就倒在地上绻成一团,瑟瑟发抖。
那水竟掺着冰块,冰丝丝融化了,在我体内,将我的生命点滴吞噬。
“带她回去!我让她有命来无命返!”
一声令下,我又被扔到牢房里,等押送的人一走,隔壁的年轻人隔墙喊着,“袁太太、袁太太,你要坚持住呀……”
他的声音也慢慢远了,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仿佛天地未开的混沌。过了很久才泛起一圈淡淡的光,光里,又是翠芳盈盈的笑,冲我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还是最光鲜的时候,最漂亮的她,以及最自得的笑容。我也同她站在一起,身量只到她肩膀,仰头看着面前的翠芳,还是一脸羡慕,她低眉一笑,变成姐姐娇艳的脸了。
我有些怕,朝后退了半步,她像要蹲下身来的意思,却始终只是侧眼瞧我,一双手,环在腰上,腰身盈盈一握。转眼,又变作另一个人的手,轻轻搭着她的腰,修长的手指,骨肉匀停。
我不敢抬眼,生怕抬眼就看见一夫的脸,还那样年轻,他们都一样年轻,只有我在红尘里不断老去,不断老去……
我的梦境,总断在许多年前,梦里的人,像隔着几生几世那样遥远。
末了,金莺来了,她像个十岁的小孩儿,脸上却有大人的严肃,牵着五岁的黄明德,把自己卖到堂子里。她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胳膊,护着黄明德,胳膊上,露出青淤的伤,一双眼睛嚼着泪,追着我喊:“宛芳、宛芳……”
才一愣神,她把黄明德的手塞在我手里,呜呜直哭,“你替我看着他呀,今天我要出局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连我都记不清。金莺身上穿金戴银,一件长的褂衫罩在她还幼小的肩膀上,几次踩到长的裙角,哭哭啼啼跟在**后头,一步一回首,待她走远了,我弯腰同黄明德讲话,那张五、六岁的脸,转瞬就长开了,在我面前,他突然变了个人,长着一双同一夫一样的眸子……
想叫却叫不出来,我变得极小,他变得极高,我一双手只握得住他的小指,但他的脸,却哀伤得浸出水来……是张死人的脸孔,一夫去世后,他的眼睛阖上了,他的脸,正是这样哀伤的样子。
我惊恐的想要逃开,但黄明德变作仲夏,两个人,四双手,紧紧将我围死。
梦为何不醒呢?有几次,我听见自己的哭声,但却不能彻底醒来。我分不清那张脸,究竟是一夫的还是仲夏的,他们一样年轻、一样悲伤,一样羁绊着我,在梦里,也在现实里。
“袁太太、袁太太……”噩梦缠身时,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扒在牢房门口,向这边喊,“袁太太,你没事吧?”
现实再残酷,猛然从噩梦中醒来,还是长长舒了口气。我搭拉着脑袋,向那边缓缓笑了,仿佛也瞧见隔壁的人展露笑颜。
“你别被他们吓倒了,这些人,笑不到最后的。”他鼓励着我,几天了,他的声音渐渐嘶哑,但精神亢奋,又同我说起外面的事。“日军已侵占沈阳,我沈阳大好江河,今日落入贼手!”
他说时重重擂在墙壁上,一声声闷响,也是不停。
“你……”我无从劝起,沈阳离我那样远,陌生得就像远洋,但透过他的悲痛,我也浮出些莫名的感伤来,叹息念道一夫爱念的那首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许总要些山河破碎,中华之民心才能觉醒。”
隔壁一怔,哈哈笑了起来,“若如此,当赴沙场,血洒热土,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我仍冷,醒来更冷,但有人说话,意识总算清楚。少不得劝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保重了自己,雄心壮志才有机可待。”
“袁太太,你说的是。”他忿忿道:“可惜现在有如困兽,就是有心也无力报效了。”
“只待时日,你劝我时,不也这样讲?我尚是一介妇人,纵出去了有什么用处?你却不同,你……”说到这儿,我到底忍不住问,“你是学生吧?可晓得一个叫仲夏的?他也被抓了吗?”
瞬间的沉寂后,隔壁道:“太太晓得仲夏?”
“你也晓得他?”忽的,我眼前一亮,虽隔着道厚墙,好象能看见墙背后的那个人一样,跌跌绊绊摔倒在墙边,扶墙道:“他可是犯了什么事?他,他可还活着吗?”
那边一阵沉默,像过了很长时间。我忍不住还要问时,他到底开口了,“我也不晓得,只是他的情况也未必好到哪儿,你瞧这监狱里关的哪里是犯人?全上海的学生多一半儿都被他们抓来了,听说这里还算好的,有几个秘密监狱,进去就等于判了死刑。仲夏是中文系高材生,我听过他的演讲,果然精彩,如果就此死了……”他说不下去,我的心跟着那句没边的话无止境的沉下去了,掉进冰窑里。
“袁太太也别太担心,如果他们拿了你是因为仲夏,那你这儿没套出什么话来,估计仲夏也还不至于就遭遇不测,兴许他逃脱了他们才拿了你,这话也说不准。反正你要撑得住,我不信他们还能胡作非为多长时候,传出去拿学生开刀,除非当局连国际颜面都不要了。”隔壁的年轻人急切的想要安慰我,我俯在地上,哀哀痛哭,两个肩膀耸动着,却没有声音。
我晓得仲夏的为人的,但还是不及阻止,也不能阻止,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在我跟前萎谢了。时代比命运更长,一夫熬不到改天换地的那天,现在变成仲夏,在动荡的岁月里折翅断翼。
究竟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如果没一点温暖,我们拿什么面对冗长的人生?一生真的是短暂的吗?为什么此刻,连一天我都觉得漫长?
许久,墙那头传来缓而坚定的歌声,他用手拍击着墙面,每个拍子打在我心上,一下又一下,他的力量渐渐大了,声音却压抑着,咬唇而出,字字血泪。
我听不懂那些激进的歌曲,但能听懂那种坚强的节拍。像仲夏他们在树林里的放声歌唱,惊飞了鸟儿,阳光洒在他们脸上,灿烂得并不真实。
我摸索着那道冰冷的墙,墙阻隔了那个陌生却一直给我鼓励的人,但他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提醒我,只是一墙之隔,还有人同我一样——在黑暗里期待生命的转机。多可笑,那么多人掉了性命,我却还活着,一无是处。
跪坐在地上,他的歌声伴着我睡过去了。
“起来!喂,说你呐!”觉得刚闭眼,有人打开了牢门,“哗啦啦”的铁链响,我本能朝后一缩,两只手乱扑着,睁眼时,却不在我这儿,是隔壁的牢房,一阵悉索脚步声,然后就是吆喝着,挥棍打人,两棍打下去,我听见那边凄厉的惨叫,然后又没了声音。
扑到门前,从一个一掌见方的门洞里瞧出去,里头拖出个人来。
我从没见过他的脸,但几天下来,我已经熟识他的声音——是一个像仲夏那样年轻又略带磁性的声音,他的膝盖被打碎了,一路拖,一路血迹。
“等等,你们要带他去哪儿?”我凄声问着,他回过头来,冲我缓缓一笑,脸上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了,一双眼睛却仿佛在笑。我想看清他的样子,却只是一张流血的脸,五官肿在一处,分辩不出了。
我哭着,狂乱的拍着门,尖叫要他们放我出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鬼一样凄厉,我相信我的样子也同鬼一样可怖。但外面的人不怕鬼,他们哈哈笑起来,看我,不过看个笑话。
“怎么,没两天又勾搭上一个了?”有人眉眼一挑,凑近我道:“你要不想死么也容易啊,长这个脸蛋,何必同这些人一道呢?”他说着伸手过来在我脸上一捏……
那个双膝碎了的人,突然从地上跃了起来,一声怒吼,扑到我面前的狱警身上,他死死抱住那个人的脖颈,张口就咬。
外头一阵乱,有人吓住了,更多的人围上来就打,他死死抱着狱警的肩背,那狱警发出猪一样的嚎叫,手上的警棍掉了,一双手捂住耳朵,血,从手缝里缓缓流了出来。
方寸大的门洞里,我挪不开目光,方寸大的门洞外,七、八个警察冲上前又是拉又是打,那学生拼着最后一口气,生生,把一只耳朵,吐在地上,忽然仰天狂笑,满口的血沫子,脸上,尽是颠狂。
尖利的嚎叫声不断,双膝碎了的人,被众人围住了,棍如雨下。
我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无力的拍门,只换来他们疯狂的打、踩、踏……末了,那个失了耳朵的狱警猛然冲上去,一把尖刀,刺在那学生胸前。
真奇怪,外面纷纷杂杂,我却仿佛听见“噗哧”一声轻响,刀没入他的心脏,而刀下那个人早已咽了气,变作一个沙包,瞬间功夫,身上数十个窟窿。
但他眼睛却一直看向我,至死不闭,嘴角,微微扬着,笑容,永久的留在他年轻却辩不出样貌的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