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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末世
    据说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我想地狱的光阴大概也会格外漫长,分秒煎熬,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这里是哪儿?更惶论他们问我那些人,一个个都像是陌生的名字,脑子烧焦了,日夜难分,人来人往,我已经没了知觉。

    “真他妈秽气!”有人骂骂咧咧的,扔了一床破席在我身上,他后头的警察道:“什么都没审出来,估计又要抬一具死尸,等过两天咽气么,裹了席子扔出去了事。”

    “可惜了这皮相……”说着脚步声近了,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躺在地上,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滚烫的,眯开条缝,只见一双手,搭在我身上,用力一拉,身上的风衣脱了,里头的旗袍被撕开一条口。

    “病得要死你还下得了手?”

    “那也开开眼呐,女学生看得多了,女太太还没见过呢。”那个人嘿咻笑着,气息喷到我脸上,满身酒气。我搭拉着脑袋,朝后头一避,倒激怒了他,一双手铁钳一样夹着我的脸孔,骂咧咧道:“老子不嫌弃你,你倒还得了意?我告诉你,进来了可没有什么太太小姐的,你要听话么,好歹死之前么还能快活一回不是。”

    我厌恶他,更厌恶自己。推不开,挡不住,旗袍被他撕破了,条条缕缕,衣不敝体。那人狂笑着,像魔鬼一样扑上来,我闻见他身上的酒臭味,还有自己酸腐的肮脏味,和这座牢狱真是般配。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一幕?睁眼望出去,仿佛对上无数双狂笑的眼睛。

    连泪也被持续的高热灼干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渐渐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偏是这时候,想起那张死了的脸,肿胀,一直看向我的微笑的那张年轻的脸。

    下意识张开嘴,咬在那人肩上,牙齿酥软,完全没有力量。他笑得越发张狂,一只手在身上乱摸,“嘶”一声,我听到拉链拉开的声音,紧接着,硬梆梆的就凑过来。

    后头的人,满脸兴奋,点支烟站在旁边,啧啧叹道:“我瞧你今天要多长时候,我这里掐着表,你要输了么,今儿这宵夜可就归你管了。”

    “去。”压在我身上的人头也不回,左右寻着入口,把我的两只手死死按在头顶,凑近的脸,目露凶光。

    “还没开始哦?”另一个吃吃笑着,也不甘心,上前就要帮忙。

    我想闭上眼,这时候反而睁得死死的,却看不清他两个的样子,一切景物在我眼里都是混沌模糊。

    牢房变得无限大了,四方空间都在摇动,悬窗像浮起来一样,在这空间里飘来飘去,我聚集着混身最后的悲伤,咬住自己的舌头,像咬住一块绵软的糖,仿佛用了很久,才尝到一丝糖的味道——咸腥的,血终于漫出来了……

    眼角有湿意,晃动的空间里,又多出来几个人影,那人站在我面前,猛挥手,我身上一轻,那狱警跳起来就骂,“谁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爷的好事儿?”

    另一个颤威威跟着爬起来,不住点头哈腰,“马局长怎么亲自来了。”

    “还不快给袁太太穿上衣裳……”那马局长的声音直颤,说了又道:“给许先生请罪,不给袁太太赔不是。”他语无伦次,话没完,已经被一脚踹开。

    我仍睁着眼,但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一个,也听不懂他们讲的话,连那件衣裳扔下来,有人抱住我,那样近,我还是不晓得他是谁。

    “你们、你们是嫌活得太长了是不是?”一阵沉默后,抱着我的人突然嘶吼起来,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哆嗦着想躲,他仿佛受惊一样,将脸埋在我胸前,压抑着,猛的抽手从腰间拔出一只手枪,“啪”一声响,有人应声倒地,局子里立马乱作一团,警察面面相觑,而抱住我的那个人,他的手下早就拔枪抵在马局长头上,一时安静了……

    安静下来我也害怕,惊恐的呜呜干嚎,整个身体缩紧了,一双手掩了上身掩下身,在许多人面前,慌乱、羞耻、肮脏、恐惧,齐齐涌上来了,逼得我无路可退。

    “没事了,没事了……”他安慰着我,语气竟是哭中带笑的。

    但我竟认不出他是谁,我老是看见鲜血在流,拖着一地的血迹,无数人死在这儿,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仿佛都盯着我,身上皮开肉绽已不成人形,但他们的嘴角,老是微微扬着,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微笑、无数的死亡……

    昏沉沉的,飘浮的空间往下直坠,我下意识抓紧了身上的衣裳,一双眼睛向上一插,一切复归于黑暗。

    ……

    什么梦境都没,什么意识都远离了。生命只是一场戏曲,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谁都不能长久。我笑自己,竟然把如戏人生也看得如此实在?最后不及实践所谓真理,已经跌入死亡的深渊。

    也罢,唯死亡,才能洗脱这一世的罪恶与沉重,如此也算慈悲。

    所有人都远离了,所有故事都在瞬间枯萎。我的过去犹如树枝在水中写字,才一落笔,已然消失。

    ……

    “太太、太太……”

    “宛芳,你醒醒……”

    “大夫,这都三天了……”

    声音极远,传过来又飘走了。有人抓住我的手,使劲的喊,“宛芳,都过去了,你睁开眼呐!”

    我想我是死了的人,怎么睁眼呢?才一动念,却从深度昏迷里乍然初醒。

    “宛芳……”面前的人喜极而泣,抓住我在空中乱扑的手,他的脸渐渐清晰了,是双哭着笑的眸子……

    我心里一沉,吐出几个字,“仲夏呢?”舌头肿胀的不能灵光,这几个字只是含混的音,连自己都分辨不出。

    他俯身贴近我,几番猜测,劝我道:“都没事,你好好的,谁都不会有事。”

    想笑,却滚下泪来,还想说,他阻止了,把我的手递到护士面前,“该打针了,宛芳,打了针,睡一觉,然后吃东西、晒太阳,好起来,好起来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的话断断续续的,我听也没听完又沉入昏沉,手背上微微一痛,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守着我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听说一个人死之前,他的一生会像走马灯一样,迅速在脑海中重现。我不晓得我怎么了,但此刻,像梦又像真实,我的一生也变成走马灯,迅速的再一次从我身边溜过去……

    贫苦的童年、初到上海的新鲜、把势场里的风光……一幕幕,真真切切,从头来过。

    那些消失的东西,就像变戏法一样,再一次出现了,包括消失的人,他们一个个轮番登场,每一个,都是光鲜又明亮的,有最漂亮的容颜、最好的时光、最灿烂的笑容,还有最光明的未来。

    姐姐也好、或者金莺,甚至一夫,他们活了过来,就像,就像从来没有死亡。

    一眨眼,怎么又回到牢里了,那些陌生的人,一直鼓励着我,他们比我强壮、比我年轻、比我有所作为,但他们挨个的死在我面前。生命应当脆弱而坚强、应当坚强却脆弱。我无法想像,无法承受,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结局陡然来临,而我的因果还没走到最后。

    在梦里,我结结实实抱头痛哭。因为扔不掉的过去又爬回来了,像翠芳疯狂的眼睛,也像仲夏年轻的脸,每次想起,就仿佛看见他倒在血泊里,膝盖碎了,满身的伤。他和所有牢里的学生变成同一个人,我几乎不敢奢望他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夜来时,我醒了。眼睁睁瞧着床头的人,他满脸的胡茬,趴在那儿,睡着了。连护士也在打盹,而我床头的点滴已输了大半,再发会儿愣,就到瓶底了。

    “之谨……”我张口,喉咙发出嘶哑的沙沙声,手一动,床头的人醒了。

    “宛芳,你醒了?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弄。”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才一起身,却晕得就要跌倒。

    我想笑,冲他一咧嘴,眼泪扑簌簌下来了。

    守夜的护士也跟着醒过来,职业化的第一眼就瞧向吊瓶,然后面无表情换了瓶针水,末了,过来测我的体温,又拿电光筒照我的眼睛和舌头。

    “怎么样?宛芳可好些?”赵之谨追问着,那护士笑道:“烧退下来就好。”可是说着,两个人一同出去了,又带上门,在外头叽叽咕咕半天,赵之谨进来的时候,脸上有些阴郁。

    我舔舔嘴唇,舌头和嘴唇一样干,才试着动动身体,天悬地转的,眼前直发黑。

    “我让人煮了米汤,你喝点儿。”

    “翠芳呢?”我开口,每句话,只能听见第一个字,余下只有那根差点断了的舌头发出的呜呜声。

    “她在四马路……”

    “宛芳,我晓得,你放心。”赵之谨说时取了棉球蘸水,滚在我嘴唇上,水份刚一沾唇就没了,我贪婪的吮那棉球,一滴水,落到舌尖也干枯了。

    “她疯了……”我吐出又一句话,嘿嘿笑着,转过脸去,“我也疯了。”

    分明一句句讲明白的,结成音节出来,还是只有“呜呜”声。舌头肿起来,将整个口腕填满了,但我只是想说,一肚子的话,哪怕只能“呜呜”着说,也想一吐为快。

    “宛芳~”赵之谨长长叹息,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他掌心里那只像干柴一样的手,不像我的,却偏偏就是我的。

    “那天……”他斟酌着,不知从哪儿说起,停滞半晌才道:“恰好遇上日本人闹事,你又失踪了,连招娣也跟着找不着了。我上上下下寻了个遍,万没料到学生闹事,你会因为这个也在局子里,只当你去找从前的姐妹替翠芳想法子,等了五天问不到消息,等打听到的时候……”

    他说不下去,我也不愿回顾那些屈辱。伸手拉高了被角,把自己藏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茫茫不晓得该看哪儿。

    “宛芳,都过去了……”

    “他们,他们……”

    “都过去了。”他握住我的脸,打断我说不出口的话。

    “死了很多人……”我还是忍不住道,嘴唇在他掌心一动,一滴泪跟着落下来。

    赵之谨缓缓点了点头,低下去的声音差点听不到,“我晓得。”

    “仲夏……”我问不下去了,猛地抓住赵之谨的手,失声哭了起来。

    他不劝我,另一只手替我理着鬓前的发,眼睛里,也嚼着泪。

    同我那样亲密的两个人,他们并不知道对方。但我觉得他们是相互理解的。就像赵之谨同一夫是莫逆之交一样,如果可能,他同仲夏也会成为知交好友。但还有这种可能吗?一想,头就疼的炸开了。

    我拖着他的臂膀,不停的想告诉他,在那个仲夏,我遇到的那个人,和一夫有一样的眼睛,和一夫一样忧国忧民,只是他有更鲜活的生命力,他和那个季节一样,即使安静的呆在旁边,也能听见旺盛的生命噌噌成长……

    我有许多话,但都梗在喉间,说出来,只是阵阵嘶嘶作响。

    “我晓得、我晓得……”赵之谨连声安慰着,他的泪,也扑簌簌滚了下来,双目通红,是累了?还是伤心了?

    还没讲到林中的高台,我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了,努力比划着,生怕面前的人不明白。但他哭着笑道:“我明白的,宛芳,我都明白,现在喝碗米汤好不好?等喝完米汤,再讲一夜。”

    浓稠的米汤滚烫,泛着淡淡的米香。那液体到喉间像一团棉线,反复咽了几遍才咽得下去,不等咽下去三五口,“哗”一声和着血,全吐在赵之谨身上。

    他替我拍着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再三忍不住,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我接二连三吐了几口,最后吐的全是血沫子。

    门外头,露出一张女太太的脸孔——圆脸、短发,原本笑盈盈的眼,这时也憋红了。仿佛不忍再看,她轻轻带上门,门外头,一个高大的影子一闪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