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赵府院子里的梧桐落了叶,银杏仿佛一夜间黄了头,映着阳光,金灿灿如满树蝴蝶在飞,只有香樟的叶子绿得发黑,迎着秋风,在枝头浓绿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漫天的落叶迎风飘扬,秋光萧杀,将时光寸寸扼杀。白日渐短了,黑夜渐长。我睁着眼引来墨色的天空,闭上眼时,天光又开始泛白。
晨昏颠倒,在混沌的睡眠里,总觉得有个高大的人影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不远不近,就这么安静的待着,但每次我醒来,迎着别人关切的目光,总觉得和梦里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我想我把他忘记了,就好象我忘记了怎么从牢狱里出来,为什么躺在赵府,招娣去了哪儿,还有仲夏……消失在萧瑟的秋风里,也像一场梦境。
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有些不敢面对回忆里血肉模糊的场景;又有好几次,从梦里惊叫着醒来,其实我的梦境是空白,但我却在梦里,真切的再一次闻到浓浓的血腥味,漫开了,那味道将我密密包裹。
“啊……”我嘶嚎着,把被子枕头全扔了,还有身上的衣裳,脱光了,那个味道依旧在,不论醒着、睡着,无声无息,它想来就来了,想走,又飘忽忽离开。
还没到烧热水汀的季节,但赵府日夜把热水汀烧得滚烫,我每天要洗两、三次澡,每次,都把皮肤搓得通红。他们派来照顾我的丫头满脸惊惧,多少次,都是姚芬妮进来劝道:“宛芳,你好好闻闻,这可是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哦。”说着,她眉眼一扬,把一只精巧的玻璃瓶塞在我手里,那里面金黄的液体,有淡淡薰衣草的香。满缸的水,加了满瓶的香,我摒住呼吸深入水底,终于暂时摆脱了无孔不入的血腥味。
我不问,赵之谨却又细细讲了一遍,比如他去四马路找翠芳,翠芳不愿意离开,他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家,她只是笑,岔着两条腿笑得疯魔起来……
我呆呆看着房间里的一个空白点,前后摇晃着身子,像翠芳一样,也疯了一半。
再比如招娣,我们同一天被送到不同的局子,她带着人将辣斐德的家翻了个遍,我的衣裳、首饰,还有书信,全都被搜走了。然后,她失踪了,既没在局子里,也没在家里,更没回乡下,杳无音信,就好象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我哽咽着想哭,身体摇晃得越发厉害,仿佛一停下来,坏的一切又回重来。
“宛芳,我让人去打听了,你别太担心。”赵之谨勉强笑着隔着被褥拍拍我的膝盖。我突然失声哭起来,跌倒他怀里,想问问不出口,只吐出两个字,“我怕……”
“没事了。”他笑得有些黯然,片刻,试探着问我,“宛芳,你不记得你怎么出来的?”
我摇头,但在脑海里,却响起一声枪响,有个人应声毙命。
死的人死了,而持枪的人,一定不是赵之谨吧……
第四天,我第一次在镜里看见自己,一时吓住了,握在手里的木梳停在半空中,看着镜里那个一头乱发、眼眶乌青的人,像个鬼。
我把镜子扑倒在桌上,怔怔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不晓得自己要干嘛。
“太太,打针了。”正自茫然,护士又进来了,不容分说,将我架到床边,消毒那些尖利的器械。
冰冷的针头顺着血管戳进去,更冰冷的针水顺着血液遍布全身,一会儿就麻痹了我杂乱的思绪。
屋里的人几进几出,等护士和帮佣都离开以后,我晓得,那个人又进来了,照样坐在床尾的凳子上,安静的,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若大的空间,最后只有那个身影,像座山头,在我梦境里,变化着姿势。我一时更清醒些,一时又更迷糊了,我总觉得我认识他,但又不愿意面对他。有几次,我差点在他离开之前醒来,但他好象也不愿意面对我,每次我睁眼,只能看见一个空的椅子,一缕阳光斜斜照进来,椅子上的人,就好象只是光的影。
“之谨,找到招娣没?”那天,我终于开口问,末了自己笑了,“她是给我的人,最后却没能照顾好她。”
赵之谨一怔,递上来一杯热牛奶,“一个娘姨么,她走了自然有好的来,再讲了,招娣的脾性也太冲了些,这些年在你这儿,治多少气不说,你倒看着我的面子不肯撵她走。”
我笑笑,呷了一口牛奶,思量了许久,终于开口时,赵之谨却起身走了。
第五天,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银杏一边灿烂着一边凋落,飘在我肩头,阳光也不及它明媚。我坐在太阳底下,久了,居然就睡着了,再睁眼,一道影子挡住光线,我费了些时候,才看清眼前的人,像那座梦里的高山,变幻着渐渐落定成眼前这个形象。
我撇开脸,他不讲话。我们对峙着,在秋天的艳阳下。良久,我起身要走,他到底开口了,声音竟是暗哑的,“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我收住了脚步,听他在身后道:“再迟一步,你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有许多话,这时候又觉得都是多余,我再迈出步子,他在身后喝道:“站住!”
树下的影子离得很近,树影随风摆动,我两个,倒像石像一样,定在那片片落叶里生了根。
“你不想问问仲夏的事儿?”半晌,许世杰缓缓开口了,一字一咬,冷笑道:“你什么身份?跟着这些学生闹腾,你晓得他们在闹什么?晓得这里头多少事?”
要我开口同他讲仲夏的事情,真的很难。舔舔唇舌,我听见含混不清的声音,“你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嚯……听不懂么?听不懂你怎么进了局子?好好的良家妇女,你不在家待着,同一帮学生闹什么闹?”
“你是来审我的么?”我说得急,差点咬到舌头,他眉心一皱又松开了,逼近我道:“我不该审你么?你瞧瞧你自己什么样?连我都看不入眼……”
“谁,谁让你,让你看了……”我急得红了脸,牙齿碰在还未完全消肿的舌根上,疼得眼泪水在眼眶里直转。
许世杰两道眉毛扭在一处,鼻子里哼哼道:“哼,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我也不懂为什么总说不到点上,想想没意思要走么,他从怀里取出一叠信来,扔在我面前,“你要听不懂么,看看这些信,寄给你的,总不会是我弄错了吧。”
散落一地的信上,有仲夏的笔迹,我脸色一沉,许世杰紧接着道:“你不认识么最好了,反正这人是死罪,看来也没什么要紧。”
我的心揪在一处,等了好多天的答案,这时候来了,不是我想要的。我跪在地上,将那些一封封捡起来,里面的内容仿佛跃在眼前,他说高台筑成后的某天,他将带着好酒拜访,与我在台上共听风吟……
“你打算怎样?”
“我?宛芳是弄错了吧?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同我什么关系呀?”许世杰半昂着头,阳光下,他的脸却有黑的阴影,斜睨着我,神情冷漠。
“你既然能帮我救出来,自然也能……”
“哎哟喂。”他夸张的叫起来,往后退了半天,“我以为宛芳不记得呢,原来你什么都晓得,又什么都装不知道。我以为我那妹夫这回又捡了好处呢……”
“他若死了,我就死在你们面前。”我打断许世杰,声音冷得连自己都后怕。
许世杰调侃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切齿道:“你就那么在意?你认识他多久?他给了你什么?就值得为他死!”
“他什么都没给我,就像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既然这样,你救我作什么?”我笑着,落下些泪来,朝许世杰盈盈一拜,一字一句想说清楚,说到后来,却又觉得讲不明白了。
秋日落下去些,我们两人的影子在远处交叠,他伸出双手,却停在半空,不曾将我扶起,我把那些信揣在怀里,心里一点点冷了,笑着,又滚下泪来——仲夏快要死了,此时此刻,或许他已经死了。往后,无论我建怎样的高台,都不会有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壶酒,在黄昏时前来探访。
秋风很长,风里,仿佛有树林沙沙作响。
“好啊,你是宁愿死都要同他在一处?”许世杰急怒,脖子的青筋又鼓了起来。
“我求你救他你可愿意?”我凄然一笑,摇头道:“你本来不是那样的人,何必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谁说我不愿?”我的话音未落,他着急打断,话出口,脸上一红,朝旁边看去。
“你……”
“我有条件!”他的声音硬了,落日的余辉照在他身上,只能看见一张倨傲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微咬。
我怔忡片刻,就地跪倒了。
许世杰脸色阴沉,夕阳如瑰宝,照在他眼底,却只剩凶光。
“你以为我是行善?跪拜就行。”
“你要救得了他,我从此……从此不再认识这人。”话出口,心里像有大石落地,许世杰倒是意外的,停了片刻方仰天笑道:“你心里什么都晓得,倒要我开口求你?可要是我又不愿意了呢?”
“唰”一声响,伴着我的泪落,一封信毁在我手上,他的字被撕成两半,就像他的人,在我心底裂开了,硬生生,扯作两边。
“宛芳,我真不懂你……”许世杰呆怔着,摇头道:“要是今天我不来,你也不问,他也就死了。你也未必活不了,怎么我来了,你就晓得同我胡搅蛮缠?”
我扭着头不答他这话,心里却是明白的——他对我,好象我对一夫,总是等不到最后关头,自己先忍不住了。
在爱情里,先动心的那个必定是输家吗?
许世杰一时恼恨,一时又疑惑。见我这样,少不得长叹一声,甩袖便走。
“世杰……”
他顿住了,夕阳落下去,墨蓝的天幕缓缓四合。
“以后你别后悔!”许久,许世杰撂下一句狠话,冷笑道:“你还想分开么,除非自己死了!”
我跪在他身后,重重的拜下去,怀里的信,散了一地,梦里的高台,终于只能是一个臆想中的剪影,从此,再无人可以与我同赏些寂寞悲伤,只好剩这繁华,举目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