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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艳阳
    断烟和持续的高烧要了我大半条命,几次提出来要回自己家都被赵之谨回绝了。想想他们也不可能应承我,不如安心住在赵府养病,倒也省了许多事。

    那天姚芬妮坐在屋里陪我说话,念些报纸上的花边新闻,念着又点评几句。原来桃花泣血记已经下映了,而阮玲玉的故事还是在坊间闹得沸腾。她同谁好了,又同谁暧昧了……红尘中的红颜,总少不了些风流韵事,电影结束了,而电影里的人还在继续那些娇艳的传说。

    初时还听得进去,慢慢的,我身上酸疼起来,她再讲些坊间趣事我已听不入耳了,骨头酸得像无数蚂蚁在爬,强忍着偶尔回她几句,额上细细密密遍布汗珠子。

    “宛芳,你是不晓得哟,你这回出事,我那表哥么命都吓丢了一半儿,差点没把上海滩翻了个遍。”说着说着说到许世杰身上,姚芬妮笑盈盈的递过一瓣桔子来,桔白都被她细心撕了,剩下红红的一个月牙儿甚是好看,但一见冷东西,骨头更疼,我咬紧了牙关推了回去。

    “没见他那样呀,失魂落魄的,你病了,他守在床前,也是几天几夜不合眼,问他么也不讲话,好好的人,瘦了一圈。”她说着,冲我一笑,“别说我讲句狠心的话,这回你虽受了苦,好在你们两个又好了,你没瞧见他这几天,笑起来跟傻子一样。哦,对了,还有那个乐菱的事你别往心上放啊,他们男人么,逢场作戏,有几个当真的?听见说半个月前头,表哥就让人把乐菱送到扬州去了。”

    我说不出话,额上的汗顺着下巴流下来,豆大的汗珠子,溅在握紧拳的手上。乐菱是谁?我从来记不太清。这时候满身酸疼,倒想起她肆无忌惮的目光,就连藏着些都还没学会的青涩年纪。

    “连警察局也闹翻了的,为着他去打死个人,闹腾了几天,好歹压下去了。”姚芬妮说着兴奋起来,凑近我道:“宛芳,你不晓得呀,他押着身价,硬逼着上海政府把关在局子里那些学生全放了,说是也为你积点福报。这人才好笑了,积福报这种事么,以前提起来他都要骂的呀。”

    我调开目光,不晓得是为了许世杰这些举动,还是为了死在里面那些人,或者是身上越发密集起来的疼痛,忍红了眼眶。

    “再讲了,学生哪有罪啊,就算他们冲动些,还不是为了日本人强占沈阳的事。大清虽亡了,我瞧着当局也好不到哪儿,赔款割地,总有一天连中国也不复是中国。”说着姚芬妮长叹一声,摇头道:“那时候我劝之谨别回来的,他总不信,以为坏到头就要变好了,哪晓得乱了这几十年,坏的才刚刚开始。”

    说到这些,我更是不懂,答不出话来,指甲深深掐进虎口里,满头虚汗,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住,屁股像一团火直往上烧。

    姚芬妮还是自顾自道:“家里人都劝我们走,我想等明年,时局稳当些,这里也交待清楚了,还是同之谨去欧洲,到时候你同表哥也来,我们在外面也有个伴儿,总不至于过得太差吧。”她说着笑,笑起来一对酒窝,说起未来,脸上暖暖的红了,沉浸片刻,姚芬妮回过神来,才要开口,扭头看我,诧异道:“宛芳,你不舒服?”

    她到底瞧出些不对来,起身要叫护士,那边门开了,赵之谨进来道:“芬妮,爸的电话,说下周要来上海。

    他说着瞥了我一眼,脸上那点笑还不及收回去,声音已是透着焦急,“宛芳,你不舒服?”

    我已疼得说不出话来,额上的汗哗啦直淌。赵之谨一把将姚芬妮推开了,黑着脸道:“你在这里半天也没瞧出来?”

    “我……”姚芬妮一脸委屈,喃喃道:“刚才还好好的呀。”

    我想劝来着,一开口,人却朝旁边倒下去,床像瞬间空了一样,我只觉得自己无止境往下沉,双手本能一伸,赵之谨一把握住了。

    “医生!”他高声唤着,屋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冰凉的听诊器贴在我胸前也不觉得,只是像跌进黑洞一样,总觉得自己在往下沉。

    我有些怕,死亡来临时,不晓得是不是这样的感觉,而我的业,终将把我牵向地狱吗?

    赵之谨还在大声嚷嚷,姚芬妮急了起来也同他不依,两个又吵又闹,我也顾不得劝,手被护士拉了过去,卷起袖管,一针扎在血管上,慢慢的,药效上来,我停止了下坠之感,骨头里的蚂蚁渐渐少了,极度的酸痛变作酥麻,满头的汗还没干,人又开始昏沉。

    恍惚瞧见许世杰推门进来,不知怎么与赵之谨起了口角,姚芬妮急着拉他出去,他硬着身板,看看我又看看赵之谨,面色不善。

    “赵之谨,你给我记好喽,你是我们姚家的女婿,宛芳的事么,还轮不到你操心。”

    “哼~”

    “你要对芬妮不好么,别怪我不客气!”他狠狠撂下话,还想吵,瞥一眼床上的我,咬牙道:“不是为了宛芳病重么,我早接她到我府上了,省得看你在这儿拎不清!”

    说着,许世杰甩开姚芬妮的手,径自往屋外去,身后姚芬妮急红了脸,也跟着他一道,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之谨也不以为意,那两个前脚才走,他拦了医生就问,“医生,宛芳她戒烟有段时候了,怎么倒反复起来?”

    “哎,这鸦片烟本来难断,加上她重病之后体质更弱,所以这几天高烧也反复、戒烟的后遗症也反复……”

    “那没别的办法?”

    “只能用麻醉先压着,等好了再说。”那医生说着交待护士,“袁太太要是又疼起来,剂量可以再加1ml。”

    “晓得了。”

    一番话完了,赵之谨走到床头握住我的手道:“宛芳,你也听见了,眼下什么都别想,养好身子是正事。”

    我嗯嗯应着,还没理清楚他们的话,那麻醉已经麻到脑子里,头在枕上一点,就睡过去了。

    烟瘾过后又是高烧,总是白天好了,黄昏时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已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第二天清晨,究竟是稍作清明呢,还是又被烟瘾折磨。

    这个秋天是我人生最低落的一段时期,虽然我保住了性命,被他们护得周全,已经比那些枉死的人好得太多,但我不晓得应该怎样康复起来?每天靠针水和药物维持,渐渐的也能吃些东西了,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平。

    许世杰答应我的事,总没有回音,连他的面我也难见。那天后,姚芬妮来得少了,只有赵之谨早晚都来陪我说话,我玩笑问他,“我总不好老在你家里的,你不放我回去么,可是养我一辈子呀?”

    赵之谨笑笑,不曾说什么,目光却变得忧郁了。

    秋光肃杀,我们谁也回不去昨天。就连今天也变得难以把握,我一直等候的那个结局,有时候会突然在梦里变成一个黑影,仿佛死神,早已牵走了那个人灼热的生命。

    在赵府住了一个星期,来了个稀客,陈碧清才一见我,眼眶就红了,扑倒床前一叠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把自己弄得这样。”

    我笑笑,精神好些,靠在床头问她话,两个人说着总刻意回避9月18日那天以后的事,连翠芳也绝口不提,讲了许久,话还多,但都安静下来,不晓得怎么接下去。

    半晌,我忍不住问,“外头到底怎么样了?我这么病着,倒成了世外之人,连张报纸都看不着,别人念来念去,总是讲些阮玲玉、张织云又吃醋打架的事,我听也听腻了,总不至于上海还是原来那样吧?”

    翠芳一怔,弯着眉眼道:“可不是么,乱了几天么又平复了,我瞧着上海可不就是原来的那样么。就是你呀,傻得咧,我早说过学生靠不住的,你总不信,这下好了,小命也差点赔进去。”

    我张张嘴,想起那些热血的生命就此消失,却连水花都不溅起一下,由不得叹息了。

    “宛芳,你别担心。”陈碧清说着替我掖实了被角,才要谢,她的手伸到被窝里,待坐回去么,我手心上多了一团纸。

    心里一凛,即刻藏得更深了。

    陈碧清倒像没事人一样,絮叨道:“你要早些好起来呀,方玉卿喽,挺着个肚子,好不得意,我见了她就来气的,偏是最近只有她还约得出来。我那里客多了也烦,客少了又愁,好歹晓得你在这儿么,想来了几天又忍回去了。”

    “怎么?”问出口才想起她同赵之谨的往事,陈碧清笑叹道:“也是你呀,换作我么,是他这个人,做小都愿意了。”

    一面说,一面自己也笑了。

    “方玉卿有了?”笑过后,我问她。藏在被窝里的纸团像火一样,灼得我手心全是汗。

    “早有的呀,还有几个月么要生了,这回王临安那老货笑得脸都歪了,出门进门都领着方玉卿,把他家那几房姨太太气得不好。”陈碧清一面说一面替我削梨,一只梨削完了,还像还没削一样,皮整层附在上面,陈碧清两指一捏,梨皮一圈圈拎成一条,露出光滑嫩白的梨肉,她瞅着我,直到我笑出声来,她才展颜。

    “从前你削水果,我总觉得很神奇。”我叹了一句,摇头道:“一个梨吃不完呀,我们分着吃吧。”

    “分梨不吉利的。”陈碧清说着把整只梨塞到我手里,瞧着我,眼圈又红了。“我们几个么都羡慕你,这时候看,你也可怜得紧。早晓得十三少命不长,还不如没中间这段呢,弄得成了一桩心事,想放又放不下来,遇上的人,尽是些不如他的。别提那个学生,学生么,最是靠不住的,晓得那天又一时兴起把命都赔进去了!”

    梨汁沁凉,梨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听着她的话只是笑,嘴里的梨都嚼成渣了,咯在唇舌间,没了滋味。往事也像这梨渣,突然就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可你也要往前头看呐,我瞧这许世杰倒是有心的,虽然比不上十三少么,好歹也是个靠山,再讲了,能比得过十三少的人你也不要呐。”她说着嘴一弩,我噗哧笑出声来,拉着她道:“只是赵之谨不晓得你这么痴情,他要晓得了,兴许真娶你做姨太太呢?到时候我要叫你嫂子的呀。”

    “哎哟喂,我可不敢,你没瞧见那姚芬妮的脸色哟,分明你才是她的情敌,她倒对我横眉冷对的,真嫁来了,不是早死几年?”陈碧清连连摆手,又道:“不是我讲呐,还是许世杰喽,人么粗些,心在你身上就行啊,总比沈如月又是赔钱又是赔人合算呐。”

    “你以为做买卖呢?”我应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可不是做买卖,你瞧方玉卿算得可精咧,这回么,就是王临安咽了气,她守着个孩子下半辈子也不愁喽,谁还管她那孩子是谁的?眼下王临安认了就算入了王家的门了。”

    “那老货也有脸认……”我小声嘀咕着,被陈碧清一拐子拐在身上,她瞪着眼,憋笑道:“这话你也敢讲!”

    我瞧着陈碧清,许多年了,金莺的样子在记忆里变得模糊,慢慢同陈碧清混淆在一起,我想起金莺,未免想起面前这个人,她没剩多少青春了,把势场再热闹,终归不是一辈子的事儿。

    忍不住从被中伸手出来握住陈碧清的手,轻声问道:“那你呢?”

    她的指尖微有些凉,猛听这句,陈碧清脸上一怔,末了笑哈哈道:“我是自吃自饭,这辈子么只好这样喽。”

    “一辈子不嫁?”

    “一辈子不嫁!”她说得坚定,唇边挂着笑,似自嘲又似自伤。

    “碧清……”

    “别讲我呐,我好端端的有什么值得讲的?”陈碧清打断我的话,勉强扬起嘴角,“你就管好自己,这回么吃一堑长一智,这往后啊,凡事不能再这样较真了。”

    小时候跟着十三少认字,他总训我:“宛芳,你要顽皮么我就不教你了,这做人做事,总要认真才好的呀。”

    现在过了半生,又有人劝我——凡事想开些,别再这么认真了。

    我有些糊涂,却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走了,你好些了我再来瞧你。”陈碧清也不久留,人是起来了,还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也跟着坐直了身子,心里总有句话要对她讲,这时候反而想不起来,脑子里嗡嗡的只是千头万绪。

    “再不走么,你那赵公子、许少爷要撵人的。”她依旧只是笑,眼里又是一红,低声劝慰道:“宛芳,你么,看着柔弱,我是最不担心你,以后也只有好起来的,再不会遭什么罪了。”

    她走了,最后那句话还在耳畔,我呆坐在床边,一只手上,还捏着陈碧清给我削的梨。外头天很蓝,白云悠游。萎黄的梧桐叶落了整个秋天,终于只剩下零星几片挂在枝头,那枯叶在枝上翻飞,隔着窗户,几乎能听见“哗啦啦”的树叶在响,枯叶撑到一阵秋风过后才徐徐落下,在我窗前打了个旋,终于消失。

    一直过了很久,我才有勇气展开那团纸,纸上的字迹被我手心的汗**了,蕴开成一片墨蓝。是陌生的字迹,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谢谢。

    “谢谢您,袁太太,9月18日,事变,我同仲夏被关在同一个监狱。他一直在说,愿意同你在林间建一座高台,有月亮的晚上,两个人坐在台上吃酒,酒没吃,光听松涛已经醉了……我们在那黑暗的牢房,每天都有人死,但你的高台成了我们支撑下来的梦想。直到最后,当局迫于压力,释放所有学生。谢谢您,袁太太,我和仲夏都好,但我们找不到你了,没有高台,只剩一座空屋。好容易打听到你的消息,却不能相见,但我想,知道彼此平安已经足够。别担心仲夏,他正康复,和您一样。最后,还是要谢谢您,请相信我将为把中国建成您理想中的高台而奋起!张士诚。”

    半张纸而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看到一半儿,已经忍不住泪落,待整段读完了,已是掩面抽泣——他还活着,用最年轻的生命活着,和我一样,对着同一个月亮,在同一片天空下,逐渐康复。

    许世杰到底没骗我,仲夏活着,虽然我们将各自归于自己的世界,短暂的交集后,再不会有未来了。

    这个夏天,我仿佛遭遇了一场爱情,昏昏噩噩,等一切都结束了,才惊觉原来我爱上的,不仅仅是一双相似的眸子,也是一个温柔的人,甚至是一个最好的人,虽然我们只有昨天,没有明天。

    我悄悄把张士诚的字条烧了,字条冉冉成烟,我的心事随之落定。

    两天后,陈碧清再一次探访,我好了很多,坐在椅上与她闲话些家常,竟是笑盈盈的,也不悲伤。陈碧清倒是满腹狐疑,觑着眼瞧我,半晌方吞吞吐吐道:“你,你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谁?”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

    “碧清,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我都不记得了。”

    她半张着嘴,片刻像懂了似的点点头,直到走时回身瞧我,几番打量才踅出门去。

    我心里一叹,瞧窗外,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