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赵府办了一个小型宴会,为迎接姚芬妮的父亲远道从香港回沪。
我因为病中,不曾下楼参加,连前日原想着拜访的,也被赵之谨拦下了。那时我瞧他神色有异,也不曾往心里去,想着这里养好了总要搬出去的,多少话何必就一定要问个明白。
从窗外望出去,宾客络绎不绝,外头黑色的小汽车停满了整条街,许多身着戎装的军人也相继到来,楼下隐约传来音乐,伴着欢声笑语,渐渐热闹起来,其中许多女太太都是洋服打扮,一顶小帽斜斜戴在耳边,露出半边卷发,格外娇媚。
上海的风尚也是三五日一变的,我这里病了整秋,竟觉得有些跟不上趟了。
横竖躺不住,我也换了身旗袍,在楼道里来回走动。长长的楼梯旋转而下,隔着楼上楼下不远的距离,却是迥然不同的冷清与喧哗。楼道里,只有我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而厅中,宴会已经开场,我听见有人高声贺姚芬妮的父亲,众人附合。老爷子沉吟不曾答话,一时厅里只有杯盘相碰,过得片刻,方有人提议,“多久没听许公子扮一出,今天借姚将军摆宴,干脆我们几个也唱起来热闹热闹。”
“于兄说的是,别的还好,霸王别姬是省不了的。我瞧许公子的楚霸王,竟比戏班里还好……”
“啪!”一声响,有人撂下碗筷,打断宾客的奉承,席上突然安静得有些尴尬。
我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主座的姚老爷子满脸阴沉,只骂出几个字,“玩物丧志!”说着负手就离了席。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不晓得如何收场。隔楼而望,我心里也是往下一沉,这楼道里封闭,连丝风也没有,闷闷的像有事发生。
“大家别在意,家父舟车劳顿,我说过两天再请大家来么,他偏不依,说许多老部下老朋友想得紧,不能让各位叔伯等久了,这不来了么又撒气,真是上了年纪脾气越发大了。”姚芬妮笑着圆场,厅里嘻哈笑起来,也有人道:“还是姚将军念旧呀,我们几个在上海么,全仗着姚将军的名声,巴巴盼了这些年,好歹把将军盼回来了,我瞧他脾气还是一样,身子骨也硬朗。姚小姐,你要早些替他生个孙子么,管包老将军什么事都乐呵呵的。”
姚芬妮脸上一红,也接不下去了。
“是啊,姚小姐,你同赵公子结婚也有两年了吧,还不赶紧些么,姚将军只有你一个宝贝女儿,嘴上是不讲,心里可急呢。”
几个上了年纪的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姚芬妮说得低首无言,还是赵之谨又出来道:“劳各位叔叔惦记了,原是我的……错。”他说着自己也笑,却连声道:“我的错、我的错,只好自罚三杯。”
席上哄然,有女太太掩面而笑。那姚芬妮也是羞红了脸,偷偷与赵之谨两个耳语不休。
“还有许少爷,您在上海滩可是出了名的,这警察局子一闹,谁不晓得许少爷的威风?就是许少爷一直单身么,可让多少闺阁小姐们望眼欲穿呐。”
席上有人说,自然有人附合,大家齐齐笑起来,那笑声各有深意,急切的掩饰话里的试探。
“我听说许少爷有人的,只是没作准,就不晓得哪家的小姐这样有福气?说出来么也让我们挺你高兴高兴呀。”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又鼓动席上的人道:“大家说是不是呀?”
那附合声还没起来,许世杰沉着个脸,“噌”一下从椅中站直喽,话也不讲一句,踢开凳子就走。
一场接风洗尘宴,连着走了两位主人,剩下赵之谨也追着许世杰“噔噔噔”往楼上跑。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他两个在楼梯拐角争执起来。
“你做的好事,还不许人讲?往常么也算了,今天你还摆谱?把老爷子又惹火了,你想宛芳怎么立足呐?”
听见自己的名字,未免听住了。贴墙而站,他两个都是怒气冲冲,压低了音调。
“哼~宛芳的事情么还不劳妹夫操心,你只好顾着自己呀,怎么,你还想来管管我呀?”
“你!”赵之谨咬牙像要动手,又忍住了,哑着声音道:“你替宛芳想想呀,这事情闹得上海滩人尽皆知了,这回爸回来也是为了你在上海闹得不像,你真想娶宛芳,也该陪个笑脸,哄老爷子高高兴兴的把这个事过去才好。”
“我?你说老爷子回来是为我?”许世杰一声扬起来,又冷笑道:“你把宛芳接了家来什么意思啊?前天老爷子可放话了,这里么是婉家的产业,容不得外人。”
“你!”赵之谨气得只有呼喝声,从嗓子里问出来,“当初谁说的怕宛芳不愿去你那儿,这才按插过来了,怎么,你就没半点责任?”
“是啊是啊,现在晓得什么都推我身上了,那时候么你们谁都没办法,不是我带人拿枪去,能把宛芳救出来?现在倒来怪我行事鲁莽?早干嘛去了呀?”
“好好好,我不同你争。”赵之谨说着到底忍不住,又道:“你自己要同宛芳好么,又没个定数,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逛了窑子逛剧院,你倒好意思讲这些话,要是从前,我也不求你呀,可眼下,你不收心,宛芳后半辈子还能靠谁?”
赵之谨说得沉重,我听着辛酸,几乎落下泪来。
许世杰却是压不住的火,在楼道里嚷嚷起来,“你他妈的别装好人,你真是好人,怎么逼得芬妮躲着你哭?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她么她还不乐意,事事替你遮掩。你现在后悔么还来得及呀,反正没孩子,你去跟我姨夫说,你当初娶芬妮都是糊涂油蒙了心……”
话没完,几声闷响,我跑出去一瞧,赵之谨一拳挥在许世杰面颊上,却也随即被许世杰反制住了,许世杰揪着他的衣领,拳如雨下,嘴里还在骂,“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他妈的伪君子!”
“快住手……”我也顾不得,几步冲下楼梯,挡在赵之谨身前,许世杰一双眼睛喷着火,见我来了,越发红了眼,怒喝道:“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回回护着他?”
“他不是我什么人,他是你表妹夫。”我两手抱着许世杰的拳,哀声求告,“就算都是我的错,你要算帐么改天,就把我打死了也没怨言,这里大庭广众,传出去,你有什么颜面?他有什么颜面?这姚老爷子更是颜面扫地了……”
都是压着声音说的,还是惊动了楼下的人,姚芬妮第一个跑上来,怔怔道:“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许世杰先前还鼓着劲儿,听见姚芬妮的声音,脸上神情一松,拳头终于放了下来。
“你没事吧?”我同姚芬妮齐声问赵之谨,末了,她深瞧我一眼,从我手中把赵之谨扶了过去。“之谨,你和表哥两个再有什么么,也不该今天吵嚷起来啊。”
赵之谨嘴角破了,拿手背擦了擦血迹,急得姚芬妮又是问又是埋怨,跺脚狠狠喝许世杰道:“表哥,你做事能不能先过过脑子,这动不动就拳脚相向的脾气什么时候改得了。”
也有跟到楼梯角的宾客,不晓得底里,无从劝起,只是笑着圆场,“这相还没扮上呢,怎么倒演起来了?”
许世杰听姚芬妮怨他,也不还嘴了,空着的拳,一挥挥在墙上。
赵之谨抖了抖衣裳,冲姚芬妮笑道:“没什么,别担心。”
姚芬妮忍着泪,这时候双目都红了,我站在旁边,楼下的人都递上些猜疑的目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难堪,宾客后头传来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你们要闹么,干脆当着我的面儿闹!世杰,你父亲当年也是英雄,我瞧你还有他几分样子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的,现在看起来,你只好学些欺软怕硬的路数!”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姚老爷子从中间走上前,看着我,他有些浑黄的眼珠竟是威仪的,不容人避开目光。
“你就是那个吴宛芳喽?”
我双眸一低,盈盈欲拜,赵之谨有些担心,思量着笑道:“爸,今天是我的不是,我这里给爸认个错,有什么,我们家里人自己好说。”
“好说好说,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就今天说了吧。”老爷子说着一挥手,指着我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爸~”、“姨夫……”
他们三个同时开口,各揣着心事想推托,姚老爷子冷笑几声,已经走在前头了。
这天迟早是要来的,我跟在后面,心事重重。
赵府的书房极大,四面墙壁都是书柜,柜上立着的除了书也还有些古玩,红木制的大书桌占了屋中一角,四平八稳,灯一亮,照在姚老爷子脸上,他的皱纹也比别人深刻些,像刀斧开出来的山川,深浅有力。一撇八字胡有些花白了,头发却根根直立,人是老了,目里的精光不散,微胖的五短身材,却是腰背挺直。
良久,他也不说话,我几个站在那儿变成学生样,个个摒声静气,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爸~”姚芬妮到底忍不住开口,走到姚老爷子跟前,拉着他的手不依,“好好的接风宴么你偏要生气,叫我们来又没句话,这外头的人可怎么想呐。”
姚老爷子脸上连丝笑意都没有,颌首道:“我以为你懂事呀,我以为之谨也懂事呀,才一个人躲懒跑到香港去了,你们晓不晓得,连香港的小报都在说我们姚家的事!我回来么,以为你们有话同我讲的,你们倒来等着我挨个审你们呀?芬妮,你真是爹的好闺女啊……”
“爸,小报登的你也信呐……”
话没完,姚老爷子抄起桌上一本书就掼在地上了,吓得姚芬妮脸色白了,松了手也不敢再撒娇。
“爸,都是我的不是,做事欠考虑了。”赵之谨接过话头,还要说,那边姚老爷子喝骂道:“你闭嘴!我把女儿嫁给你是看得起你,没成想你养个婊子么养到家里来了!”他说着两眼一横,就手抬起桌上的水杯朝我身上砸。我也不避,那水杯闷响一声落在地上,里头的热水在缓缓渗进衣裳里,烫得火辣辣的疼。
“姨夫,这事怪不得宛芳。”许世杰抢上一步,抓住姚老爷子的手,那手里又是一个石头镇纸,眼见着也要摔过来。
事情闹到这份上,由不得我不开口,但开口又从何说起呢?我盈盈拜下,垂着眼缓声道:“都是宛芳的错,姚老爷也不用动气了,宛芳这就要走的。”
“你走?你走到哪儿去?你走到那儿不是祸害?”他指着我,又骂许世杰,“好啊,你也造反了,在这上海滩作威作福,别以为我在香港么什么都不晓得,这里多少长辈被你逼得不能在上海滩立足,又是多少肮脏生意都在你手里,正经人家的亲事么你都看不上眼,这时候从牢里带个婊子回来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父母不在了就由得你胡作非为?你妈临死的时候可是说过,你要是不争气么,让我拿枪毙了你!”
末了一句话,吼得姚老爷子满目通红。许世杰脸上也是凄然,缓缓,跪在姚老爷子面前。
我也跟着跪下了,连赵之谨、姚芬妮,陆续跪在地上。
“姚老爷不必生气,事情都是宛芳这里来的,宛芳承姚府的情,只怕这辈子也还不清,今天从这里出去么,就算死了宛芳这个人,从此后,上海滩再没有吴宛芳了……”
“宛芳……”许世杰急着开口,我拦住他道:“就是姚老爷子也细细想想,您的女儿女婿什么样的为人,也是报纸上胡乱讲几句就能抹杀了的?宛芳不求别的,只求姚家上下和顺美满也就够了。”
我说着起身要走,赵之谨道:“慢着!”
众人都只看向他,姚芬妮尤其挣扎,脸上似急似恼,都快哭出来了,却是拦也拦不住,赵之谨咬牙将往事重提,“爸,您要怪我么我也没话好讲,但宛芳是我认下的妹子,她这些年吃的苦处,别人不晓得,我是明白的。就连芬妮,我也没瞒着她。眼下爸如果真容不下宛芳么,我也没法子,只好……”
“之谨!”我拦住他后面的话,瞧姚芬妮眼角一红,落下泪来。那边正安抚不了一个姚老爷子,这里又来一个伤心欲绝的姚芬妮。我慌忙拉了她的手,自己也急了,“你们为我好,何至于闹到这样?我走了么自然就好了,又不是去死,哥哥嫂子也何必担心。”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人世呐,越说,越是悲从中起,我自己倒哭了起来。赵之谨深皱着眉,瞧瞧姚芬妮又瞧瞧我,长叹不已。
“你们做的好事!”姚老爷子到底震怒了,上前一脚,踹在我心窝子上,跟着一阵绞痛,倒好过心上沉滞,许世杰把身子一拦,挡在了我跟前,字字句句,他倒说得斩钉截铁。
“姨夫,宛芳从前是什么人我是晓得的,现在她为了什么事进的班房我心里也一清二楚。我也不怕你骂我,在外头逢场作戏,我也见过不下百数女人,都不及宛芳入我的眼。姨夫要同意么,我明天就娶宛芳过门,姨夫要不同意,只好愧对姨夫多年教养之恩,从此一刀两断,我带着宛芳远走高飞,再不敢说自己是姨夫的侄儿。”
“你,你……”姚老爷子气得眼白直翻,指着许世杰的手指兀自发颤,抬手要打,被许世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姨夫,你要逼我,只好恩断义绝!”
“好呀,你们一个个……”他说着神色一黯,老泪纵横。
我躺在地上,每吸一口气,胸口就钝钝的疼,抓住姚芬妮的手,拼命站了起来,也还是气息难顺。
“她一个婊子……”姚老爷子指着我,又指着赵之谨,“你们要几个婊子?我叫人把全上海的婊子送来你们要不要得起啊!”
“爸,宛芳是我妹子,不是婊子!”赵之谨几乎在吼了,我没见过他这样冲动,可我的身世,怎么洗才能洗清呢?我朝着姚芬妮拜下去,含笑带哭,“宛芳晓得哥哥的心,终究在嫂子身上,只好求嫂子多担待,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姚芬妮躲开我的目光,半晌,并不应承。
还要讲时,许世杰拉着我道:“宛芳,多说无宜,我们走!”
他也不多讲,扯着我的手腕就往外走,屋外头,两个帮佣还伸头侧耳,不妨门猛地打开了,乍乍收回去,脸上还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滚!”姚老爷子吼着,惊得楼上楼下都传了个遍。那回音声声返回来,就像他在屋里,还在紧追着骂,“滚……”
我耳边像有嘈杂的噪音,路过那些陌生的脸孔,诧异得有些夸张。许世杰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脚步飞快,我几乎跟不上他,跌跌撞撞出了赵府,那满街的汽车仿佛长龙,他气急了,不晓得叫司机,把我塞进车里,发动着就要走。
“世杰……”
我还想劝,突然,他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