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南京冷得早,刚立冬就冷得萧瑟了。天空濛濛飘着雨,到宾馆的时候,雨结着冰粒儿,砸在脸上,凉丝丝的,整天的车马劳乏,顿时就醒了些。
“落雪了。”我有些兴奋,伸出手,白色圆颗的冰粒扑簇簇落到皮手套上,须臾化成一滴滴露水。
“这也叫雪?”许世杰瞥了一眼,搂着我进了宾馆。
窗户上结了雾汽,我衣裳也没换,坐在跟前直望着窗外,盼着冰粒儿变成鹅毛大雪。许世杰洗了澡出来,我还坐在那儿,不时用手抹开窗上的雾汽。
“下不来的。”他说着往沙发上一躺,屋里的热水汀正暖,我瞧他脸上淡淡的,有些放不下似的心事重重。
又看了一会儿,冰粒儿慢慢又化作雨了,细濛濛似有似无,只有潮湿的地面泛着路灯的光,匆匆的行人拉高了衣领,晓得那潇潇细雨还没停。
“上海也有两年没下雪了。”我有些遗憾,扒在窗户根上舍不得走,过得片刻,那细雨也渐渐收了,外头的路人又多起来,远远的瞧见秦滩河上五彩的光影,照得半边黑蓝色的天,亮了。
许世杰不搭话,点了支烟又不怎么抽,长长的烟蒂落在地毯上,摔成细灰。
“你还不休息?”我心里一软,坐到他跟前儿,笑道:“没见你这样,早晓得么就在你姨夫跟前服个软,他也舍不得撵你走啊,这时候又落魄得失了魂,你倒让我如何自处?”
“宛芳~”许世杰喊了一声又没下文,整个人绻作一团,埋首在我怀里。
“这也没什么呐,你从小是你姨父带大的,就是争几句么你当他心里不难受?等过几天你回去好好给他赔个不是……”
他笑起来,声音埋在我怀里,闷闷的响。
“总不见得为了我真把家也不要了。”
“家?”许世杰坐了起来,从电气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一句不回,自己倒喝上了。
“我陪你。”
“算了吧,就你那身子骨儿。”他斥了一声,把杯子拿远些,眉梢挑起,望着我道:“看你在上海病成那样,到南京倒像好了许多。”
南京成了我的福地,从十三少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福地,可是我同他讲的却是另一番道理,“金莺喽,她说的,人要是病了总不好么,干脆就换个地方,出去走走,反正要么死在家里,要么好在外头,我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被你们憋死了。”
许世杰一怔,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让我那妹夫听见么,可要伤心的,他费那么大力气把你藏在家里养病,到头来竟是不领情的。”
南京和上海相隔不远,不知为什么,上海那些人像隔着很远的距离,连仲夏也在初冬的寒风里变得模糊。我往沙发上一靠,片刻才道:“婊子无情么,说多了真有些像了。”
声音低,如同自语。许世杰脸上却是一沉,猛地灌口酒,恶声道:“这谁也没说,你自己总往上面靠……”
我眉眼一低,手上捏着那沙发布套上的碎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事,无论你讲不讲,事实摆在那儿,坚定不移,已经落地生根了。
“你姨父是真疼你……”半晌,讲了句没关紧要的话,许世杰拉了我的手,眉心微簇,闷声道:“说那些做什么!我们且乐我们的。”
“乐也是要乐呀,可家总要回的,你放得下你姨父,总放不下姚……”话到嘴边忍了回去,但今晚偏想一吐为快,我抓起桌上另一瓶酒,仰头就灌,碑酒沁凉,激得我打了个冷战,脸上鸡皮疙瘩瞬间就起来了。
他瞧我这样喝也不劝,轻笑道:“你这算是吃醋呢还是算帐呢?我倒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这样在意我了?”
隔着厚窗,汽车喇叭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外头的路灯昏昏暗暗,照在雨湿的路上,黑的马路吞噬了光芒,只余一线昏黄的光晕,笼着路灯下方窄窄一圈湿地。雨夜,声音也远、影像仿佛更远。面前的许世杰也像隔着山重水阻,两个人相对而坐,反而平静了,连说话也格外低沉,不似往日的他和我。
“我是从不曾找你算什么帐的,就是你心里,高高低低算不清的帐,这回人是出来的,只怕醒过来又觉得不值,末了末了,还是怪在我头上。”
“宛芳……”
“我也不是十来岁的清倌人呀,要是那时候就遇见你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喽,总容易骗些。”说着又笑了,自己喝一口酒,沙发那头的人也跟着喝一口酒。
他没醉,脸上却是红红的,“那时候就遇见,可没后来这么些人,兴许我也当爹了……”
话没完,我“吃”一声笑岔了气,拿手指着他道:“你也讲得出口,别说从前呀,就是现在么,上海滩上的舞女明星,你砸了多少场子?又甩了多少佳人?也没见你定了性,讲这些没来由的话,可算什么呢?”
“你不信?”
“我不信。”我摇着头,慢慢的也有些酒意上来,屋里暖,蒸得我脸上也红了。“一个十来岁没挂牌子的小先生,怎么入得了许大少爷的眼?只好又被你打一顿,送到四马路上做个野鸡罢了。”
许世杰猛地扑过来,一只手钳住我的脖颈,恶狠狠道:“你胆子越发大了,这话也敢讲!”
我分明晓得他是假作气恼,脸上还是突然变了颜色,本能朝后头躲,许世杰手上不及松开,眼中却也是闪过丝诧异慌乱。眨眼就过的事,两人都有些心悸,我趴在扶手上,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一一追溯过去,又是混沌理不清的头绪。
那些不堪的往事,不过隔着数十天光阴,地狱离我那么近,稍有差池就被自己的记忆牵绊着往下坠。
稍有迟滞,我勉强笑道:“你自己闹得上海滩沸沸腾腾的,倒来怪别人多话。”
许世杰手上松开了,怔怔的又坐到远处,半晌才道:“都是过去的事,你要记着么,往后可是不过日子了。”
“我哪里有心思记你那些风流事……”话说出来,再瞧他的神色,才察觉他那话不是说自己,竟是在说我。我也怔住了,坐在那儿突然有些茫然……原来放不下的何止他、何止我,往事深烙在每个人骨血里,我不能如爱十三少一样的爱他,他也不能像对姚芬妮那样对我,我们永远做不到将整片空白都留给对方。
“要是真回不去上海怎么办?”良久,许世杰乍然道:“姨父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他若是真恼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有什么呀?我在上海的家么,早就毁了的。”我淡淡道,末了叹息一笑,“我回不去就是了,你么,只当是来南京玩一趟,等姚老爷子气消了,也就着人叫你回去了,那时候你但凡记得把翠芳给我寻出来,我也就死了心,从此记得你的恩德么,什么也都罢了。”
他冷笑几声道:“就是寻出来又怎样?我看翠芳么也是个不甘寂寞的。”
“什么叫‘也’呀?你这话没来由刺心,她想消停也要能消停呀,放着个哥哥么还不如没有,回乡下也难立足,你倒让她现在去读书识字给人当秘书么还是到工厂里做工养活自己呀?”我说着声音高了,抢白他道:“你横竖是有退路呀,放着个有权有势的姨父,哪里晓得别人的苦。”
许世杰瞅着我笑,片刻才道:“说几句么你又多心。我那姨父你不晓得他哟,生起气来眼里还认得什么人呐。”
“那也是一时之气,等他气消了,他上海那些打打杀杀的生意,靠我那哥哥嫂子可是做不来的,那时候只好还是请你回去撑着些场面,也不至于人还在,家业就没了。”
说着,他倒笑了起来:“难得你也瞧得起我,晓得这世上还有赵之谨不如我的地方。既这样,早早问我翠芳的事不是早得消息了?又做什么求他一介书生,只好关在房子里看书做学问的。”
“你要有心,何必我说?自然你心里没我,总要三请四请还这样多话。”我嗔了他一句,让人心焦的事,成一句玩话,刻意淡薄了那里面放不下的担忧。
“你这人太难缠,不理你吧你有话讲,这里问你要做什么么,你又来怪我心里没你。依我从前的脾气,好不好么打一顿……”他说着自己收了嘴,见我没事,才又朗声笑起来,“也罢,趁着上海的势力还没被姨夫收回去,不下三五日,总把翠芳给你寻个下落出来。只是话先讲明喽,我只管寻人,不管安插人,她要死要活可是赖不着我头上。”
“你舍不得自己的生意么,又拿翠芳作伐子,我们几个,都是你用来取笑的。”我冷笑了声,从电气冰箱里又拿出几瓶啤酒。
电气冰箱里一打啤酒,不知不觉就被我两喝了半打,我从来不爱这些冷东西,何况又是冬天,今夜倒喝出些滋味了,把玩着手上的玻璃杯,上面结了一层水汽,那金黄冒着气泡的液体背后,许世杰的样子有些不同,看着看着,仿佛就变作斑驳阳光下的另一个人。吃了一惊,仰头饮完杯中酒,这屋里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你道我舍不得那些生意?”幸好,他没看透我的心思,自己也是满腹心事,“不过念着姨父上了年纪,如今又是乱世,生意是小啊,身家性命可是说丢就丢得起的?”
酒后,他不同以往暴戾,眉目间也有些疲惫,握着只酒杯,欲笑不笑,用大半夜的功夫去回忆他的童年,原来也是有些辛酸的——父母早亡,亲戚间冷漠隔阖,只有这个其实是没血缘的姨父,念着夫人情份上,收养在身边。
“那时我八岁了,被推来推去大半年,他们说的,我全懂,全记在心上!”许世杰说着眼睛一横,目露凶光,继又道:“我这姨父头两年也不待见我呀,只有表妹同我好,我们两个约定的,等长大了,我娶她……”
一番恩怨,一场繁华旧梦,梦醒了,身边的人还在身边,但已不是梦里的情形。从前就晓得七八分的故事,从他嘴里听来,格外心惊,仿佛一地繁花,等不及的灿烂骤然便逝。
我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安慰不了沉浸在过去的心,光阴向前了,我们都被浸在酒缸里,变成不死的尸。
“从前那些人,我挨着个儿收拾了,有一个叔父,跪在地上求我,我打断了他的腿,把他扔到街上,看着他爬……”许世杰皱着脸笑,露出一点白牙,泛着冷光。“还有一个表兄呢,大我二十岁,我家里的财产,多一半儿被他吞了,前年,我在武汉瞧见他,这还没几年呢,老成朽木,不用我收拾,老天替我收拾了。”
“都过去的事,还计较了做什么。”我不禁皱眉,缓声道:“你也说老天有眼呐,再不看开些,可是自找没趣儿了。”说着也觉心惊胆战,握了他的手,半晌方说了句,“你也太胆大了些,就不怕报应?”
许世杰冷笑摇头,转向我,眼睛里的凶狠渐渐收了,却也还是寂寥。
他不再提起记忆里给他温暖的那个人,如今已为人妇,这样冷的夜,他两个又在做什么呢?赵之谨同姚芬妮,旁人看来实在是对神仙眷侣,再般配不过了,原来那华美的外表下,也是伤痕累累。爱情,究竟要到怎样纯粹的地步,才可以让生活变得简单快乐?
像马尿一样的啤酒,变得顺口了。我举杯与许世杰相碰,他含笑看我,问道:“你呢?”
“我?我再简单不过了,说起来只是一句话,没意思。”
“哦,一句话都值得赵之谨那样,那两句话岂不是要他死?!”他说着哈哈笑起来,那笑里,分明落寞。
“一夫从前也同我姐姐有约定呐,谁晓得姐姐死了么,我嫁给他了……”我笑着,也把往事一一捡起,一辈子的风光好象都在那时候用完了,再往后,就是琐碎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烦心事,还有他的死,猝然来临,措手不及。
“一夫以前带我来南京,那时候我还是清倌人,我们在栖霞寺住了好些天,等回去,他替我赎了身,书寓里从此再没有我这个小先生了。”借着酒,我胆子大,许世杰也仿佛在听说书人讲故事,没见他恼,倒是笑了起来,“敢情这南京是你两个的定情之地,我这里绕了一圈,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好端端,又给自己下个套。”
还想再喝,啤酒被许世杰一把夺了去,笑骂道:“你吃了酒就犯酒疯,我今天累了,可是伺候不动。”
“你太小瞧人了。”我冲他媚眼一挑,仿佛又变作堂子里的小先生,举手投足,都有些习惯性的娇媚姿态,“从前在堂子里么,我能吃两大碗鸡缸酒咧,那时候我瞧那些红倌人吃了酒就跑去偷偷吐了,我还背地里笑她们,这样酒量,不晓得怎么红的。”
不知何时,许世杰变成听众,他半倚在沙发里,偶尔应两声,更多的时候,只是瞧着我,眼里有些纵容。听见这几句也接着道:“你们把戏耍得太多,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你还去碧清书寓里撒钱?”我挑眉笑了,他脸上一滞,还在抵赖,“这又是哪儿来的谣言,我有那时间去什么劳什子书寓么,舞厅里都来回多少趟了。”
“呀,是谁闹得吐了一身,想走还走不掉,被个长三拉着反而急得跳脚。”
许世杰低着眼睛想了一回,待我说完了,他噌一下从沙发上起来了,拖着我就道:“那天你在?怪道我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瞧,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啊。”
我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拿手羞他的脸道:“连我也瞧不下去,你一个堂堂大男人,倒拿着陈碧清没了法子,这时候么还瞧不上书寓里的勾当,你要真入了门,只怕千金散尽还未必入得了红倌人的眼呢。”
许多解不开的心结,那天借着冬的冷、屋的暖和酒的微薰,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我半趴在许世杰身上,他的手,抚着我的发,根根青丝缠在他指尖,两个人笑了一回都累了,心事像浮萍,随水流东西。
我缓缓哼着歌,哼着哼着,眼底一湿,一滴泪,落在他身上。
许世杰并未察觉,嗯嗯应着,随口问道:“你唱的什么曲儿?听着耳生。”
那是许多年前,同样在南京,栖霞寺的霞光映在我眼里,天地都是娇艳的。古寺山下,一间小屋里传来的曲儿——《越女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凄婉唱来,泪流满面,眼睛却是笑的。
他不曾深究,跟着曲调哼哼,目里一片清明,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夜很深,天就要亮了,我趴在他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繁华落了一地,却是漫天漫地,还在无止境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