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54章 风月场
    南京变作我们的游乐场,日夜笙歌。

    他带着我在舞厅里消磨时光,音乐响起时,我抢先滑进舞池,旁若无人,随音乐摇摆起来。我想把所有好的坏的,难忘的或者想忘的都扔在这舞池子里。舞池里聚满了人,但每张脸孔都是陌生的,我可以纵情,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因为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也没人在乎我的未来。

    陌生,是最好的保护剂,我不再是宛芳了,今夜,我是另一个人,连自己也需要重新认识。

    许世杰坐在台上,手一扬,服务员送上送酒,他呷着洋酒,偶尔,会有邻桌的小姐太太递来目光。

    我朝他遥遥摆手,看他有心搭讪却故作正经的样子,在舞池里,我放肆开怀。一转身,座上的许世杰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挽住我的腰,拉住我的手搭在他肩头,唇边一扬,一抹坏笑,“你太张狂了些,不怕回去我收拾你?”

    我笑着靠在他肩上,瞧舞池里摩登的小姐太太、少爷先生,灯光掩映,个个脸上都是光影变幻,笑意直舒眉头。只有欢场里的人,才笑得这样入味,只有欢场里,才抛得下那些沉重的心事,只有欢场……这里连仲夏的影子的没有,我刻意遗忘的人,在南京,就像不曾存在过般虚无。

    “她们个个都张狂呀,你要挨个收拾么?”我冲他眨了眨眼,旁边一位粉凸子脸的小姐正递上一双含情美目,许世杰头也不回,目光一扫,不自觉眉目微挑。

    “她不错呀,你请她跳吧。”

    “我看着不好。”他假意摇了摇头,目不斜视。

    “那边那个呢。”我跳着一侧身,将许世杰拉往舞池另一侧,是个丰腴的女太太,一把折扇拿在手里,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嗯嗯,也不好。”这回,许世杰忍着笑,牵着我跳远了些。

    “那这个,削肩腰软、眉目低敛,像古装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听我在那儿评头论足。

    “或者那个。”目光引领,许世杰看过去,是个发福的女太太,一身黑缎绒旗袍穿在她身上,勒出几条横肉。

    “你这么喜欢跳,不如你同她跳喽。”他没好气回了句,引得我也笑了。

    我们在舞池里小声议论,偶尔齐声笑起来,多半是他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显得人越发笔挺肃穆,与众不同,引来许多目光在他身上,我俯在他肩头,小声道:“你不该带我来这里,没我在旁边么,我瞧你今晚是够忙活的。”

    “是啊,这地方不好,我们换个地方。”许世杰说着拉起我就走,那满池的人被我们扔在身后,音乐依旧,隔门听去,却有些恍惚了。

    门外,寒风迎面,南京的街上一派清冷,只有候客的黄包车夫和两家卖柿子的小摊贩,见有人出来,都是止不住精神一振,盼着拉笔生意。

    天也黑,枝头也枯,连一滩水都静成一面镜子,只有筐里的柿子红得发艳。我趁许世杰去叫车的空,卖了几只柿子,藏在包里,等黄包车载着我们穿过窄窄的弄巷,安静的冬夜,唯有车轮辗过青板石的“沙沙”声和车夫卖力的脚步声。趁他不备,我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一只柿子送到他面前,许世杰一怔,鼻尖下的红柿仿佛把他的脸映红了。

    “多的谢不起,只好还你一只柿子,这时候虽然冷了,总会红火起来的。”

    原本从灯红酒绿的欢场出来,乍乍这么句话,他愣住了,接过我手里的红柿,若有所思。片刻,方挑眉道:“你真以为离了上海就不行了?”

    我笑而不答,晓得他背地里周旋,并不甘心就此留在南京。

    “你也不用着急呀,总要个台阶给老爷子下,不至于前脚撵了你,后脚跟着就后悔吧。”

    “你又听见什么了?”他皱眉,搂在我腰上的手一挠,我笑得扑倒在他怀里,“许你们有耳报神,就不许我也放几个耳目在你身边?”

    “又是赵之谨?”许世杰咬牙道:“我这妹夫可真是吃里扒外。”

    “你太小瞧了我,别讲他也有顾忌的,就是他肯说这些我也未必听。”

    “那还有谁,高义还是……阿兰?”许世杰把身边几个人都数过来了,见我不答,手上又不老实,顺着我的腰往上摸,还没到胳肢窝呢,我已经笑岔了气,那黄包车夫头也不回,闷声道:“少爷奶奶坐好了吧,这要摔出去么可怎么算呀。”

    我脸上一臊,干脆埋首在许世杰怀里不吭声,许世杰俯身挑开了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笑:“这就受不了了?那回去可怎么办?”

    他的气息吹在我耳窝里一阵痒,引得脸上越发热,我只顾着装睡,哪里肯理他,一会儿,地方还没到呢,听见街上热闹起来,也有唱小曲儿的,也有拉二胡的,也有娇滴滴笑声不断的,吴侬软语,立时又是另一番景像了。

    睁眼一瞧,秦潍河上波光掩映,红红绿绿的灯笼沿街而挂,也有站在门前的小姐,浓妆淡抹,环肥燕瘦,风姿婀娜。

    天幕早已暗作墨蓝,这条街,端得热闹非凡,高挑的红灯笼与新式的灯箱同时点亮了一方水,水面上,五彩霓虹点亮了墨绿的江水,波光一漾,一方世界于是幻化出十方世界。

    “你这是……”

    “到了!”许世杰笑着叫停车夫,车才停稳,便有人上来搭讪,秦潍遗风,与上海不尽相同,手腕子才向许世杰肩头一搭,娇滴滴的,仿佛夏天的糖糟蜜藕,黏得拉起丝来。

    他挽着我,进了一家店,一众女人跟在身后,老鸨迎出来,满脸堆笑,“哟,这位少爷是要找几个姑娘解闷呢?还是要给太太说书听故事呀?”

    身后的小姐们掩面轻笑,我瞧着满堂金玉,原是熟悉的,因换了地方,竟有些恍惚了。

    “你这是带着我逛堂子呀……”我在他身侧低声忍笑。

    许世杰也不答,找个包间儿,冲那**道:“你这里有什么好货色只管找来,今儿只要她们唱曲儿,别的一概不用。”

    “哟,这位爷不像本地人呐。”**不走,拿眼斜睨着我两,心里自然掂量着份量,“您不晓得我们秦潍河的规矩,红姑娘么,可是轻易见不着的,再说了,爷还带着女太太,这……”

    “我们呀,就是来听曲吃酒解乏,你要有好绍兴酒一并热了来,再上好螃蟹好虾,你这间妓院子嘛,我今天包了,告诉姑娘们,谁是头牌谁是二牌,可看她们有什么本事哄太太高兴。”说着,撂一叠钞票在桌上,那**立时展颜,揣着钞票在怀里,拿眼瞟了我一眼,虽仍是笑的,我晓得她许多猜疑。

    一时片刻,这屋里便是莺莺燕燕围满了人,菜也上桌了,立冬后的螃蟹本来瘦,不值一吃,但那老鸨不晓得哪里寻来的好虾,又大又嫩,只只肥美,还有南京的板鸭、宁波的虾瓜汁蒸鱼,配一碗鸭血纷丝汤,这里不是饭店,倒比饭店做的更爽口些。

    我本来不饿,这时候也食指大动,下着上好的女儿红,不多会儿,脸上身上都暖了。

    “这位太太好样貌啊,把秦潍河的风光都抢了。”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色旗袍,脸面宽,眼睛却生得好看,夹一著青菜放我碗里,笑盈盈道:“不晓得少爷太太从哪里来?”

    “上海……”

    “上海好呀,我就羡慕上海么戏院子多、影院子也多,连明星都多。太太你可见过哪个明星呀?”她年纪仿佛也不十分年轻,说话却是带些稚气,别的还罢了,一双眼睛时时认真起来,许多天真。

    我瞧着总觉得她像相熟的人,但我的过去也是这样的金玉满堂——只见金玉光闪,哪里瞧得真金玉究竟什么样。

    另一个玉色旗袍的接口道:“太太这模样么连那些明星也比不上的,难怪少爷敢带着太太来秦潍河,果然连气度也不同,普通人家的太太到了我们这里么,不是横眉冷对就是破口就骂,哪里像太太这样沉得住气。”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瞧许世杰么,一脸坏笑,坐在一旁看我被那些女人团团围住,他也不帮腔,陪着我吃一口酒,菜却不怎么动。

    “我就讲呐,要是自己有底气么,还怕男人出来乱?男人出来逢场作戏的事,连我都不当真,做太太有什么好当真呀!”她们说着哄堂而笑,另一个紫旗袍接嘴道:“就是哟,逢场作戏,这里谁吃了亏还不晓得咧。”

    另一个穿着墨绿色洋装,拿眼瞧着许世杰,敬上一杯,含笑道:“要是都像少爷这样人才么,就吃亏了也无所谓呀。”

    许世杰只抬了抬杯,却是一把抱我在怀里,顺势在我脸上呷了一口,戏谑道:“依你瞧着,我们两个,算是谁吃了亏呀?”

    几个小姐面面相觑,为首那个老成些的手里帕子一场,咯咯笑了,“这才是玉石遇上珍珠,倒让人选不出来的。”

    别人还没笑,许世杰哈哈笑得起劲,在我耳边低声道:“听见没?你是要做玉石啊还是珍珠?”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怔怔瞧着面前的人,再看看这厅里的张张笑脸,饭食冷了,酒还暧着,酒香掩不过她们的脂粉香,一顿饭没完,**进来寒喧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巴结,瞧我的眼神,也一次比一次疑惑。

    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总有些相似之处吧,我觉得那**已把我看穿了,就像我晓得她们的伎俩,哪句真、哪句假,哪句又是掺着些无奈的辛酸。

    我有些坐立难安,吃了酒的脸应该是红的,但满屋子娇艳,我额上冒出些冷汗来,摸不准许世杰的心思。

    像一场豪赌,但我不晓得他把我置于什么位置。他不是一夫啊,也不是仲夏,我从来拿不准他,一时好了么没半分坏处,但更多的时候,却像恶魔,入了地狱还不肯悔改。

    “怎么?不喜欢这儿?”

    “你……”我的声音微微发颤,拉着他的手,指尖也凉了,“你要提醒我,也不至于旧地重游。”

    “我要提醒你……”他接过我的话,眸子变得深沉了,“权当我们就在这儿相遇了。”

    我心里噗嗵乱跳,想起刚到南京那晚的话,一时却越发糊涂起来,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太吃酒呀。”酥到骨头里的娇声软语,我分不清究竟是桃红色或是紫色或是墨绿色在同我讲话,她们一个个都变作一团团艳丽的身影,在我眼前直晃,一杯杯暖酒灌下去,许世杰也不拦着,只是我吃一杯,他便陪着一杯。连着七、八杯喝下去,纵是那杯子小,也撑不住了,我瞪着眼把人朝旁边一推,朝许世杰道:“要打要杀你只管给句痛快话,今天来了这里究竟什么意思?”

    许世杰这才缓缓笑了,挽着我道:“我说了呀,权当我们在这儿相遇了,你是你,我是我,没那些枝枝节节,我这里想求你一件事,不晓得你允不允?”

    我瞪着眼瞧他,旁边的人,都有些接不上话,只有那个紫旗袍噗哧一声笑起来,轻声道:“这是演的哪出呀?倒让我们开眼了。”

    我也不懂她的话,许世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嗒”一声弹开了,里头一枚粉钻戒指,映着光,璀璨夺目。

    “在这儿,算是找着源头了吧。”他笑意盈盈,把那戒指套在我指上,直至这动作完了,屋里的人还是静默,连我都怔忡不能回神。

    “不是只有赵之谨晓得西方礼仪,也不是只有袁一夫才出得起那三两金。”他说着,凑近前一吻,又在我耳畔道:“我娶你这事,你允不允?”

    桃红色旗袍的姑娘,朝旁边玉色旗袍的同伴身上一靠,叹息道:“你们总说电影好看,今天也算看一出有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