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场中,多性情中人。
这是许世杰的话,我并不认为。
都是求生存罢了,有人卖文章,有人卖烟卷,有人卖苦力,自然也有人卖笑卖唱卖皮肉。
钻石戒指好端端躺在黑缎面的首饰盒里,我收下了,却没戴。风月场中的求婚或许也成了南京秦潍河上的佳话,但我因此想起许多已被遗忘的从前。
那时候我满心期待可以嫁给一夫,从未思量过婚姻究竟是怎样的,对我来说,一纸婚书,只不过是他带着我,从此双宿双飞。结果,过程太快,结局又不尽如人意,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像一个普通太太那样生活——琐碎、单调、重复,还有无止境的柴米油盐。
寻常的生活是一种技能,没有人教过我这技能。我从小学的,都是短暂、精彩、夺目而光鲜的……恋爱。
可现在,我连恋爱也不会了。分不清对许世杰的感情到底是恨、是不屑,或者是感激?
我趴在桌上给陈碧清回信,几次抬笔,只字未落。想说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她的信躺在书桌一角,拉开的窗帘透过丝阳光,外面雾蒙蒙的,阳光并不明媚,但信纸白的有些耀目,上面的字明明暗暗,仿佛各不相干,但内容我却记熟了,无一遗落。
“你说你把过去忘记了,我想也是好的,虽然那人昨晚又来缠着我问你的消息。我哪里敢说,哄着他吃了两杯酒,他竟在我面前嚎淘大哭。我坐在沙发上发呆,看着面前的人突然觉得,若是从前,我大概也会爱上这样一张年轻的脸,但现在不是从前了。宛芳,你离开是对的,只是别太久,惦记你的人很多,我想你也舍不得上海。”
她的信很短,却有一半在说仲夏,那是我心头的伤,逼着自己硬生生断开,但如果那时候没有9月18日的沈阳事变,我们依旧在一起,走过夏、跨过秋、迎来冬……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爱情是夏夜里一闪而过的流星,你一定要抓住它,最后不过遍体粼伤。
我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和陈碧清一样,我们其实都开始了解自己,而了解得越清晰,越不敢踏足爱情,爱情是需要盲目的勇气的,所以常常只发生在最单纯的那几年光阴。
9月18日始,日军开始攻战沈阳,而一座城池的灾难,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来讲,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分分合合,最后成全的,不是我想念的人,却是怎么甩都甩不开的许世杰。
陈碧清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有些人看似天生一对,谁知夫妻半途;有些人吵吵闹闹,不经意就是一辈子。你同许世杰,或者是后一种。”
这算好呢?还是不好?我的后辈生,套上那枚戒指,注定只是争吵不休的后半生吗?
思量许久,才要落笔。那边电话响了,铃声总是一声急过一声的,待响过三、四声,到底接起来了,宾馆的前厅客气道:“太太,有人找您。”
“谁啊?”
“她递了片子,我着人送上来?”
“不必了,你告诉我就行。”我胡乱应着,还在想写给陈碧清的信,电话那头吐出两个利落的字,“乐菱,乐菱小姐。”
真像是铃铛落了满地响,当那个名字带着声音的小姐走到屋里时,她细细的高跟鞋踩过楼道,发出“咚咚”的脆响,身上穿一件黑色贴身竖纹毛衣,外罩黑色大氅,颈上坠一条珍珠项链,衬得那张青涩的脸,隐隐有些怒气。
“是该叫你吴小姐呢?还是袁太太?”乐菱笑着往沙发上一坐,从包里取出支烟来,正要点上,我制止了。
“不好意思,乐菱小姐要抽烟么只好到外面,我因为病后,屋里总不许人抽烟。”
她闪过一丝不悦,却也不坚持,把烟顺手扔在纸篓里,带笑不笑道:“听说袁太太进了班房,这新闻可在上海炸开锅了,我总不信,那些小报的话传得那样不堪,袁太太是大家子少奶奶,怎么会是他们说的那样。”
乐菱同画报里比,眼睛更圆些,没做装扮,样子也略显单薄,但她学了几分架式,也不是戏班子里没名没分的小配角,比初见时,更显自信了,一双手,搭在膝上,笑道:“我想着要去看袁太太呀,偏是去了趟苏州扬州循演,呀,没想到那边也热闹得不得了,天天脱不开身,等得了消息么,哪晓得袁太太已经到南京来了。”
“倒是多谢你惦着,我煮了咖啡,乐菱小姐也来一杯吧。”
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浓香,那浓郁的黑色液体我是不爱喝的,却偏爱闻它的味道——浓密得仿佛张开了一层无形密集的网,将屋里的人隔开了,各自安然。
她心不在焉呷着咖啡,恐怕也是再三斟酌着如何启齿。我这里明晓得她来兴师问罪,可怜那戒指我还没戴上,已经担了虚名,若真同许世杰好了,他外面的女人蜂涌而上,我哪里招架得住。
“倒让乐菱小姐惦着了,我这里什么都好,来南京不过散散心,过几日总要回去的。”
“回去?你说走就走么容易,可晓得害了许少爷家是不能回,上海多少生意撂了手,这下子不知道怎么收场咧。”乐菱说着身子前倾了,急起来么一双杏眼瞪得圆溜。
我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笑盈盈道:“不晓得乐菱小姐哪里听了谣言,许少爷来南京么也是为着生意,怎么就收不了场了呢?这话讲出来,许少爷听见也不高兴呐。”
“你……”乐菱到底年轻得势,戏班子里想来都让着她,一句不对,她脸上就急得红了,才讲二、三句,几乎就要从沙发跳起来。“你同许少爷分开的,怎么好出了事么倒让他背着黑锅,你晓得现在上海怎么议论许少爷呀?都讲他是个拾烂货的。”
话出口,我不禁皱眉,坐在那儿细细抿了口咖啡,香苦的滋味在舌尖漫延,半晌,乐菱无处撒气,好歹安稳了些。
“别人这么讲么你该甩他几个耳光,怎么还替许少爷到处传?你这样,就算对得住许少爷的……知遇之恩?”
乐菱脸上一怔,鼻冀微微皱拢,那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我同他……我们……”她结结巴巴,话不成句,说着说着自己抱头痛哭起来,在沙发里哽咽道:“我第一个男人就是他呀,他说同你没什么么我才和他一起的,怎么我才去趟苏州,回来就变成知遇之恩了?”
我也有些恍惚,这个秋天太快了,不及细细感受,已经到了冬天。日复一日寻常的日子,可能十年都一成不变,但一朝变化,翻天覆地,连剧中人的我都不明白究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惶论剧外的她。
我瞧瞧墙上的钟,也快下午四点了,许世杰说不准就要回来的,正思量着想劝她走,乐菱突然道:“袁太太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许少爷对您又有救命之恩,你总不至于图一时痛快,坏了大家的名声。”
“乐菱小姐这话怎么讲?”
“哼~”她冷笑,从包里取出半张报纸,上头赫然登着一则消息——袁家少奶私通上海大亨,绝代名伶残遭背信弃义。
半幅报纸都在说我们之间的恩怨,可笑我同面前这女子不熟,写得倒像我们三世以来就结下仇似的。那些七拐八绕,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的内幕,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莫说一夫,连赵之谨、迟子墨、陈碧清、翠芳、金莺,甚至仲夏都被牵连进来,陈年旧事,一句真带过十句假,波澜壮阔,我竟不晓得自己活得这样精彩。
由不得笑了,把报纸依旧放了回去。
“小报的话,不能信的。”
“不能信?你晓得这报道谁写的?”乐菱瞪着眼问我,一双眉毛拧在一处,扬声道:“这是你们袁家袁一德找人写的小报,就算不十分真,总不会空穴来风吧?”
我心里一沉,面上即刻冷下来。“这里头要是牵扯了家事,那外人更不清楚了。我倒想问一句,乐菱小姐今天若是来兴师问罪么,可算师出何名啊?”
“我……我就算不是他什么人,可如果我是袁太太,绝不会恩将仇报,没名没份,让许少爷背个骂名么,连家也回不去的。”她到底年轻气盛,不依不饶,把那报纸又翻出来,指着上面的话道:“这上头讲的袁太太这回牢狱之灾,是为了个年轻学生,这事情连我也听见几分,难道小报全是胡诌?”
越想大步迈过去的坎,越是一脚踩空,跌了跤不说,爬起来再摔一次也是平常。
咖啡喝完了,留杯底一圈墨浓的余香。我把话理了又理,再开口,便又带着些笑意了,“听说乐菱小姐扮贵妃最像?不晓得学了几年?”
乍然换了话题,乐菱脸上一怔,本能接口道:“我八、九岁上入了戏班,算到今年也有六、七年了。可……”
“说起来,我五、六岁就进了把势场,也跟着师傅学琴学曲儿,却没遇到个赏识的人,唱了这许多年竟是荒废了。”我笑着打断她,就手,替她添了一杯咖啡。
“把势场同戏班子不能比呀,我那点唱腔姿势只好拿出来唬弄人,可笑没几个听得出来,我练得辛苦,最后不过装装样子。”
“袁太太,你到底要讲什么?”乐菱把脸一沉,声音变得硬了。
我淡淡笑着,把手扶在她肩上,“像这样的皮大氅,总要四、五佰块,戏班子里几十号人,能穿得起的不过角儿几个,乐菱小姐人好,福气也好,遇着许少爷,也是你两个的缘份,我是情愿让开的,但从此,那戏园子可就同你无关了,连台下那些喝彩也全都没了,只好一个人在家里,天天等他,等一天两天还好,等个三五年,那时候,也像我一样,戏么不会唱了,再出来么年纪又大了,守着的男人偏是爱在外头花哨的,你就忍得了?”
她冷笑,拿眼斜睨着我,“你拿话吓我是吓不住的,许少爷但凡愿意,我明天就出了戏班子,从此红尘与我无碍,为他洗净铅华,就算辛苦些,绝无怨言。”
这乐菱,竟像从前的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我瞧着她,半晌,竟是笑出声来。
“你笑我做不到?拿话骗你?哼,我不是那样的人,袁太太眷恋的浮华,我是不想要的。”
“你不想?”我笑着弯了腰,“我也不想呐,不过是……习惯罢了。”
这话讲出来,两人脸上都有些骤然变色,她强撑着鼻中冷哧,到底有些底气不足了。
墙上的钟,不快不慢,将要五点,许世杰南京的生意不算多,谈起来不过半天功夫,总是五、六点就回来的。我不怕他晓得乐菱来,但我怕见三人对峙的情形——他气盛、她年轻,只有我,躲都躲不开的苍桑世故。
“许少爷快回来了。”我淡淡道。乐菱也是一个劲儿看钟,时候越晚,她脸上越慌。听见这句,竟是掠过一丝恐惧。我晓得,她定是趁他不在,偷偷来的。
“你要同他好,何不等他回来问清楚?那时候我也清白了,你也放心了。”
乐菱不答,扭头看向外面,冬日的夜来得早,不知不觉外头尽黑了。偶尔,楼道上传来脚步声,她脸上一紧,待听那脚步声过去才又松开。两个人讲着讲着话,都变作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这宾馆临街,汽车喇叭在夜里稀少而清晰。我瞧她坐立难安起来,终于忍不住问,“许少爷去哪儿了?”
“他?你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夜了会去哪儿?”我笑着,连自己也觉得残忍。
果然,乐菱垂下眼睛,灯光下,她的脸有些凄然酸楚。
“等许少爷回上海,头一件事必然是包场捧你的戏。”
“嗯?”
“第二件事,一定是去大上海舞厅,里头有个叫曼璐的舞女,是大上海的顶梁柱,也是他一手捧红的。接下来,是娱乐公司的小明星、刘家的三小姐、在他公司里任职的周秘书,还有……”
“我走了!”她突然起身,这回,楼道里并没有脚步声传来。
“乐菱小姐不再坐会儿?”我仍坐在椅中,看她气嘟了个脸,摔手走到门口停住了,背对着我道:“袁太太,我劝你,也别等到昨日黄花那天么,还不如我咧。”
门“咣”的一声响,她的高跟鞋踩着节拍,消失在楼道那头。我深坐在沙发里,取出支烟,点燃……看着她扔在纸篓里的香烟,愣愣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