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我们的婚礼在前清知府旧官邸举行。
我穿着西洋的白纱,手捧一束玉簪花,挽着许世杰的手,在许多军政及商界要人的贺彩声中,步入府衙。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婚姻,意想不到的丈夫,还有这意想不到的婚仪之地。
赵之谨携姚芬妮来了,陈碧清也单独赴宴,沈如月远在苏州,苏晓白只送来贺礼,方玉卿即将临产……那些与我亲近的姐妹们,命运疏同。
我想起金莺,她若还活着,必定是最高兴的一个;还有翠芳……许世杰花了三天,把上海翻了个遍,在一个破旧的胡同里找到半疯半傻的她,虽然疯了,翠芳还是旧胡同里的头牌,她吃吃笑着,有种痴傻的艳丽,乍一眼瞧过去,连我都有些惊疑——那样的艳,恐怕只是睁眼闭眼就会消耗怠尽吧?
她被接来南京,也住在同一家宾馆,但有医生护士贴身伺候,我看见用在她身上的吗啡比打在我身上的多,用在她身上的麻醉像是要把这个人活活醉死,用针几天后,翠芳的脸有些浮肿,表情变得呆滞,但她不再想方设法要逃,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乖巧的坐在椅子上,护士喂一勺饭又喂一勺菜,喂了两大碗米饭,她还是乖巧的张嘴……我晓得,平日,她只吃半碗饭罢了。
忍不住想哭,许世杰扶住了我的肩头。
有些事必然要落幕的,有些人注定早早退场,但我未料到是金莺和她,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活着不如死去。
我还有些可抱怨的呢?我不曾比她们好,不曾比她们聪慧,也未见得比她们善良,却依旧在这富贵繁华乡里,风头不减。
上海和南京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了我们结婚的消息,杜先生专程从上海赶来南京,席上人虽多,唯有他和赵之谨,见证了我两次婚姻。
“宛芳呐,我头一次见你就讲你是个有福之人,这话,是被我说对喽。”他笑脸相迎,陪着他的三姨太太也跟着道:“宛芳你是没瞧见,上海那些太太小姐们,听见许少爷结婚么,可是芳心碎了一地,整个黄浦江都是她们的眼泪哟。”
许世杰满口谦虚,却是朗声大笑,引着杜先生往首座去了,又小声央告道:“这回的事,还请杜先生在我姨父那儿多周旋周旋。”
“你呀!”杜先生瞪了他一眼,两人小声说了几句,我瞧着杜月笙满面红光,倒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悬着的心也落下大半。
“这回,我真该叫你嫂子了。”姚芬妮一身粉色洋装,头戴鸟羽白纱帽,一双眸子晶亮的,拉着我的手不放。“我这个表哥也算安稳了。”
我笑着,两颊都笑酸了,应承前后左右来贺的人,络绎不绝。也有人在小声议论着,偶尔飘过来几句,都带些猜忌,“许世杰这么个花心大少,倒瞧上个小寡妇,啧啧,这缘份可是说不清呐。”
“人家是谁,你们久在南京不晓得,人家当年可是红遍书寓的红倌人,别的不讲,本事么总要有些的。”
“倌人?长三还是幺二呀?”
声音低下去变作轻笑,我埋首从她们身边过,听上去,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这五进院的旧官邸,里外布置一新,只有花园里那池掩在假山矮树下的池塘依旧静悄悄的,养两尾红鲤,听见响动,鱼尾一摆,没入水中。
婚仪结束,婚宴还没开始,宾客三两成群聚在一起,也有在这后园子里逛的,也有在前厅打牌的,我陪着杜先生在打了两把,瞧他们像有事要讲的样子也就先退下来了,走到池塘边喂那两尾红鲤,片刻,又绕到假山后头看山石上的青苔,水浸处,还有些生机,那水浸不到的地方,也是枯黄了大半,与假山旁的一株红枫掩映,端的色彩绚丽,倒比别处多些景致。
“我就晓得你在屋里是待不住的。”正自瞧着那假山石子出神,有人从青石路转角处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葡萄酒,递了一杯给我,“恭喜你。”
“也谢谢你。”我举杯与他相碰,两人都笑了,末了,赵之谨沉吟道:“早就想来南京看你的,只是牵绊太多。”
“我晓得的呀,就是你不说,我也晓得。”
“宛芳……”他说着一顿,瞧着我的眼亮晶晶的始终含笑,“你们两个能结婚么再好不过了,许世杰虽粗鲁些,到底还算性情中人。”
我点了点头,两人顺着小路往深处走,深处不过是另一个院落,那儿备了戏班子,角儿都扮上了,在这院里候着,等着上台祝兴。
“偏他是个戏迷,办个西式婚仪么还少不了唱大戏,这叫小报写起来又是一番调笑。”我笑着摇头,瞧自己一袭白裙站在院里,未必也有些扎眼,引得那些扮上的没扮上的都纷纷看过来。
赵之谨也笑,声音淡淡的同从前一样温润,“我倒料不到他这回认了真,说办了就办了。”
“连我也吃一惊呢。”说着想起秦潍河畔的求婚,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宛芳,最近到处不太平,你们在南京先住些日子,这里生米煮成白饭,我岳父那人,是巴望着抱孙辈的,保不齐还着人来接你们回去呢。”
“他是指望着抱他的外孙,和我什么相干?”我嗔了一句,又道:“其实离开上海也好,我是出来了才发觉自己原来没那么眷恋上海,回去,又是前尘往事忘都忘不了。”
他定定看着我数秒,叹息道:“也是,连我半夜想起来,都怕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儿已经是后院了,我踅返往回走,他跟在我身后,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南京的秋天,天空比上海湛蓝,阳光透过枝桠落在身上,明媚得会让你以为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许多鸟儿忙着觅食。
连接两院的月亮门,墙面有些斑驳了,我站在那儿,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秋天,上海郊区,十三少置买的那所房子,也有这么个月亮门,那年,他从北平回沪,风尘朴朴站在月亮门下……一晃,那个人影不在了,烟消云散。
世事或许没有悲喜,悲喜藏在一个人的记忆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一切,都只是浮云掠影,在你心上投下什么,然后你自己再想像成什么。
“来之前,我还有些担心的。”人渐渐多了,赵之谨突然开口,“见你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你们又真结婚了,这才放下心来。”
我笑着不答,他思量着又问,“又怕你在这里么蛮好,回去上海又遇到些从前的人和事……”
“你说一夫?还是……”那个人的名字我没说出口,要忘,总要彻底才好。
赵之谨倒是一愣,呵呵笑过。
“也像你担心我似的,晓得我好么,一颗心就落地了。我现在,但凡那些人,晓得他们平安也就安心了。只是招娣,我要她再回来,许世杰喽,怎么说都不松口,我瞧他犟起来跟个孩子似的惹人讨厌,又好笑又好气,却是扭不过他。”
说得赵之谨也忍俊不禁。“这也不值什么,娘姨么,用的时候长了也油滑得很,再说你上回的事,要不是她嘴松,也不至于受那么大苦,就是许世杰还要她,我也劝你们辞了另找。”
这里正说着,那边人都往厅里去,远远瞧见许世杰出来了,满院子里张望,像在找人。
“我们回去吧,一定是开宴了。”我想避开,总觉得反而落了痕迹,赵之谨见我这样,当然不好意思自己躲开来,两人迎着许世杰走过去,他抬眼瞧见,脸上倒也没有不悦,只是搂了我的腰,在我耳边一吻,故意亲密道:“这里要开宴了,新娘子倒没了人影儿,你让我怎么交待呀。”
“你么……”我嗔了他一眼,瞧赵之谨看着我们微微的笑,阳光落下来,院里一团和气,有些打不开的心结,误打误撞,倒被眼前这个莽夫解开了。
那夜吃到快11点,还有人嚷着要闹洞房,许世杰虎着张脸,又推又骂,哪里挡得住,闹哄哄的,就有人吵嚷着要他当众吻我。许世杰吃了酒,倒犯了牛脾气,搂着我么只晓得推托,怕也忘了怀里的人是谁。
“许少爷,这可不像你呀,你今晚是温柔乡了,我们可是冒着冷风专程从上海来南京,这南京更冷,没嫂夫人这样的美人儿作伴么,没意思咧,你不亲也没关系呀,那今晚,嫂夫人就归我们了!”
说笑着黄段子跟着就出来了,我踩着高跟鞋,身着白纱礼服,头戴**披纱,踮着脚尖,在月光下,突然吻在许世杰脸上。
他不提防倒怔住了,连带着那伙吵吵闹闹的男人们都有片刻摒息,稍滞,猛然爆发出喝采声,“好啊!”
我轻轻笑着,刚放下脚跟,许世杰猛地揽住我的后腰,一记吻,深深印在唇上。
原来灯光再亮也比不过月色,那晚的月色辉映得半边天都亮了起来,五彩的月华,勾勒在天空,有种宁静而诡异的妖艳。
我忘了呼吸,也忘了身在何处,连自身都几乎忘了。只有他的吻,霸道深沉而辗转,在我唇间,长久不离。
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有人喝着再来一出,也有人避开了目光。但旁人如何与我什么相干?今晚,只是我的今晚,像一个新的开始,令人无限展望。
笑声还没结束,许世杰唇上才松,突然半蹲着把我打横抱起。
月华如练,新婚,是从现在才刚刚开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