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收音机里依依呀呀唱着曲儿,那曲子也是耳熟的,却听不懂。翠芳翘腿坐在沙发扶手上,时不时跟着哼上几句儿,末了,又麻利的数落刚进来的广东婊子。一口叽喳鸟语,听不出她的吴侬软腔了。
香港,莺歌燕舞,还如从前。
而隔海的那边,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我走之后,南京陷落,那些我熟悉的纵横巷陌都附之一炬。六朝繁华地,末了,血流成河。南京城里的老老少少,生在那儿,末了,死在那儿,尸骨成山。
闭上眼,收音机里的粤剧兀自唱个不停。
“我说宛芳呀,你倒替我想想呀,昨天那两个女妮子到底哪个好哟?”翠芳磕着瓜子,一旋身,露出一臂雪白的手臂,她的眼角依旧妩媚,只不过多了许多老练。是啊,她不是头牌的倌人了,却是石磄嘴数一数二的老鸨。
风光还如从前,而她的疯病像一场噩梦,即醒即远。
我的梦却是醒不了,迷迷糊糊的,怎么就来了香港?怎么就失了南京?怎么就变成石磄咀红妓馆的食客?怎么又把一张遗照揣作了两张?
翠芳“哧”了一声,趿着高跟鞋出去了。
白日的石磄咀,只有卸了妆的女人,也一般篷头黄面,眼珠混沌。聚在一处打个小牌啃些鸡鸭骨头……她们不说话,我还以为又回到上海长三堂子的旧时光,不过换了个**,连那些红倌人常熟客的花招竟也如出一撤……但她们高呼低喝,讲的如同鸟语,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听懂,听懂之后,意兴阑珊自回屋里去了。
古旧的贵妃榻、红木黑漆的小几,以及几上的烟枪、漆黑的鸦片膏……零零总总,总逃不过这几样东西,就像生命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一般。
鸦片烟一如既往的香,烟雾弥漫的背后,许多人和事却已经不一样了。
“宛芳呀,吃饭了……”外头有人扬声喊着,末了一阵笑,叽叽喳喳的,又安静下去。我吐出烟雾,翻一个身,让西照的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带着香港特有的潮湿气温,天将暗了,而石磄咀却随着灯红酒绿一同慢慢苏醒。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五彩灯光下,一张张脸孔,恍若重生。
我躺得更深了,看窗外霓虹闪烁,半梦半醒,痴痴笑了一回,待从空白的梦里醒来,眼角犹湿。
又似梦一场,又像桩桩真实。只是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将魂魄落在什么地方?总仿佛一场雨,绵绵无尽,漫漫不休。
连如萍也长大了,我送她到教会学校,也一般黑鞋白袜的女学生派头。我们母女却不常相见,这倒是……既如了她的愿,也如了我的愿。
我们死里逃生,隔岸观火,看南京已是报纸上的血城一片,到最后,只有彼此还是血缘相连的亲人,却连挂个电话也害怕,我怕听她犹疑的声音,在电话里沉默许久,母女里无从说起。最后那声故作轻松的问候结束后,仿佛能听见两个人都长舒了口气……
那样的时候,翠芳总是倚着墙边笑,末了,加一句,“你告诉如萍呀,下周我要请她吃大菜的哟。”
她声音还在,人已经聘聘婷婷出去了。
石磄咀,我睡时纷扰,醒时却又寂廖。
“依我讲,你在这里做什么呀?翠芳那个人么,你还不晓得哟?”一周一次,陈碧清来看我,照例在街口的咖啡厅,她哧了一句,见我抽烟么,忙不迭要过去一支,狠狠吸了一口,坐在椅子里笑。
“呀,你倒像多久不吸烟似的。”
“你不晓得哟,来香港么什么都好的呀,就是同姚老爷子住么,他看不惯女人抽烟喽,吹胡子瞪眼,烦得咧。”陈碧清说着叹道:“话说回来,有时候我还羡慕你咧,也没人管、没人怨,一个人多轻松的呀。”
我笑了笑,搅动咖啡,香味四溢。
坐不到一时半刻,两个人都没了话。她如今现成的少奶奶,有家有室,多少应酬都在女太太间,同我两重天地,日子不一样了,再讲下去只有陷入回忆,但从死城里逃出来的人,有谁愿意回忆?
每次见面,刚好一杯咖啡冷下来的时间。但到下个周六,两个人又心急着要见那么一面了。
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我们刚好安慰彼此这荒凉的岁月。但我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空对着一夫的相,如今,再多一张四方棱角的面容,刚毅、固执、戾气难消……是张生动的脸呢,让人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也会短命?
相面的恐怕要失算呢……
如萍不常同我见面,她的教会学校许多规矩,我也难得去看她一次,但每月赵之谨都会接她到赵府同聚,那天我也换身素净衣裳,把头发抿朝后,只擦些雪花膏,点一点口红,挽只黑皮小包。
翠芳冷眼看着,不屑道:“这么瞧么同个主家婆有什么分别哟,你们母女难得见一次,你倒是精神些啊!”
她扔下话么自己扭头就走,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又描了描眉毛,只有两弯眉,依旧柔媚,却是连眼神也平庸了,细纹不知不觉爬上眼角额间。
岁月已经够残酷了,还有比岁月更残酷的……亲情。
如萍一见我,扭过头去,对着墙鼓着劲儿。我拉着她的手,把新买的衣裳塞到她手里,赔笑道:“你倒长得这样快,这衣裳也不晓得合不合身了。”
“我不要那个!”如萍生硬的一摔手,衣裳被摔到地上。她也有些过意不去,只是抹不开脸孔,气嘟嘟的不肯去捡。我刚俯身,倒有先拾了起来,哑着嗓子道:“如萍,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姆妈?”
“没事的……”我无力接了句,别开脸漠漠的笑,心里却是泛着酸楚。
如萍的肩膀耸动着,低低抽泣。
“赵叔叔……”
“你这个样子么,将来出国留洋不是丢中国人的脸孔?讲我们中国人都是野蛮人,连自己姆妈都不认的。”
“什么出国留洋?”我怔怔问,下意识的握紧了如萍的手。
赵之谨这才同我笑道:“原本早该同你讲的,一直不得空呀,今天么刚好人都齐了,我们边吃边聊。”
饭桌上,一碟腌泥螺很是下饭,又配着葱烧鲫鱼,梅菜扣肉,满桌子小菜还是上海口味,赵之谨饭么没吃的,酒已喝了几盅,脸上红了,话也多起来,向姚芬妮道:“芬妮呀,我同你讲,香港也不是久留之地,迟早被日本人占了。”
我抿着上好的黄酒,全无滋味。
“我就不信日本人连英国人也敢动!”姚芬妮撇了撇嘴。来香港这两年,她长胖不少,头发剪得更短了,脖子却没显得更长,整个人像充了气,脸上的五官聚在一起,常常有大惊小怪的夸张,但她的语气却是轻蔑的,偶尔抬起眼睛也不朝我和陈碧清瞧。
如萍和陈碧清的一双儿女安静坐在一旁,只有赵之谨一人兴致颇高。
“噫?从前么你总想出国的,这时候不得不出了,你倒又百般不愿。难道等香港也成了南京你才走呀?那时候可还出得去哟。”
我放下碗筷,把南京两字从耳边剔除。
“香港总不同南京吧……”
“妇人之见!”赵之谨哧了一句,同我道:“宛芳,你是要同我们一起走的,连如萍的学校我也联系好了。”
“走?去哪儿?”
“去美国!”他突然扬高了声音,那音调却有些空洞,手一抬,笑着笑着低下头去,“我们也做了亡国奴喽!”
连这声音也低了下去,桌上的人,只有几个孩子不曾变了神色。
一番沉默,我淡淡道:“我是不走的,如萍也不走的。”
“妈!”
“宛芳!”
赵之谨和如萍两个异口同声,还要讲,我低着眼睑沉声道:“逃也逃了半辈子,逃不过的,都是命……”
“那是你的命,不是我的!”如萍噌一下从椅中站起,陡然激动起来。
我抬眼瞧她,她红着眼,喘着粗气,不理会陈碧清一旁圆场,一气儿道:“好好的南京么一下就被日本人烧了,好好的香港么你偏要去石磄咀,好好的爸么……”
她说不下去,“唔唔”哭着,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女儿,相依为命那些年,今天看着,却像个陌生人一般冷硬。
“你讲是你的命,好呀,那我的命总不会在石磄咀吧?爸不在,赵叔叔如果也要走,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留在这里,只有同你一样,沉下去、坏下去、烂下去……”
没人阻止她,她说得都是对的。我缓缓站了起来,悲伤得却一阵阵发笑,末了,如萍一跺脚,往旁边屋去了,留下我,傻傻的,干笑着看桌上的人——每张脸孔都陌生,每张脸孔都遥远。
那些与我亲近的人呢?我再也唤不回他们了?
雨夜,许世杰到底丢了性命,却是同时也开了枪……雨夜,陋巷,血流成河,却是瞬间就被雨水冲刷,片刻不留。我抱住许世杰,倒在他怀里,看漫天漫地的雨,无休无止的落,再醒来时,所有人都离我远去了——那个陪我半生的丈夫、那个曾经有春风一样面容的少年、那个在台上唱戏的女子,还有那些过往,都被雨势带走,想留都不及留。
现在轮到如萍,她也要离开,生离,痛过死别。
但我无力阻止,或许像她说的——这是我的命,不是她的!
幸好,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