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巷本是我最喜欢的去处,但雷声轰鸣、雨势如泼,昏暗的路灯照不亮一束黑暗,只有不停闪在天边的雷电,“哗”一下映得跟前的人,面目狰狞!
暴雨一直在下,许世杰转过弄巷的拐角,一猫腰钻进久候在那儿的汽车,借着电闪雷鸣,我瞧见他的眸子,泛着冰冷的光。
雨打在身上,不是冷,竟是疼。这黑的雨夜,连汽车也不见一辆,我急得跟在他的车背后跑,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的声音和着雨势,却分外清晰。
又怕跟丢了,又怕被他发现,沿着屋檐迈力的跑,汽车在雨里行驶,“哗啦啦”的水声渐渐远了。
我急得想哭,一张脸上却只有雨水顺着直流。
……
汽车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巷子,许世杰下车时,马副官跟在他身后。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两个的脸,一个是扭曲的,一个不知怎么竟有些惧意。
我跌跌撞撞跟上去,心里明明什么都晓得,又似乎一片空白,不容人多想。南京的弄巷四通八达,隔着一排低矮的屋,我顺着他们的方向走,从屋子的间隙望过去,许世杰的身影不知怎么触目。
他不停,我亦不停,隔着那些枝枝节节、牵牵绊绊,我二人的步伐,在不同的两条鞋上,难得的连节奏都一般快慢。
雨冲刷着弄巷的小路,水流随着暗沟哗啦直淌,我仿佛行在一条河上,河水引面冲来,脚下一个踉跄,夹杂着水声、脚步声,声声逼近,恍若杀气。
这时候才有些怕,竟不晓得怕什么。
兀自颤抖着,旁边的夹巷里斜刺里冲出个人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张口欲呼,他一手捂住我的嘴,雨势里,同样声音焦急。
“是我,宛芳!”
我对上一张破碎的脸,还有一双惊悚的眼,他将我拉到旁边的雨篷下,满身也湿透了,一直在朝我说着什么……我只听见雨声,哗啦啦的,我们所处的那条河,波涛汹湧。
“你听见没有?南京保不住了!”他在我耳边吼,一语即终,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南京早就保不住了,能走的人不会久留。
“你……”我说不出来,隔巷的许世杰不晓得走到哪儿了。
“最迟也拖不过下月!”他还在讲,压低又扬高的嘶哑的声音,还有那双充血的眸、扭曲的脸。
我觉得不识得他了,与他相关的所有回忆都不是这样的,然而他的名字异常清晰的出现在脑海,是那个带来暴雨的季节——仲夏。
“宛芳……”他还要讲,隔巷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女人尖利的哭声在弄巷里响起。
“世杰,你听我说……”她抽泣着,在雨里躲避,我从一条窄缝看过去,乐菱跌倒在地上,许世杰一脚脚踢在她身上,眼里喷着火,却是一言不发。
马副官上来拦,大声喊着什么,依旧阻止不了,那怒火熊熊,在雨里燃烧。
“他们都是乱讲的呀,我怎么敢?”乐菱抱住许世杰的腿,哀嚎道:“世杰你是晓得我的呀,我从十六岁就跟着你,怎么可能有什么野男人?”
我看向仲夏,他的刀疤脸突然笑起来……
许世杰像疯了似的,一脚,将乐菱踢到墙边,她只是轻哼了半声,头一垂,没了声息。
我捂住嘴,想走过去,脚下如同灌铅,寸步难离。
这古旧的弄巷,卑微的人躲在屋里,也同我一般惊惧不定吗?
有老妇啊啊叫着,伸出头来,却被马副官喝回去,黑暗里,我看见许世杰缓缓抬起手,他手中,是那支用来防身的手枪……
我晓得他不是善客,我晓得他杀人如麻,我晓得乐菱罪有应得,我晓得事情总有一天败露……但我不晓得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男人笑得那样狰狞?乐菱不也是他的女人吗?仲义不是他的儿子吗?他们不是海誓山盟吗?
一切都不容你想,现实常常和你想像的不一样。
雨势不减,眼前景像如同银幕,黑白的默片里,也是这样昏暗的光线,还有没有对白的对峙……
“你……”我看着仲夏,喃喃道:“他会杀了她的!”
仲夏不答,倒是乐菱,突然爆发出起伏不定的笑声,歇斯底里在雨里叫,“你把我当什么?没她么你就来了,有她么你连门都不进,有她么你们一家逃了,那我呢?你把我们母子扔在这里等日本人来啊?”
对,日本人要来了,也许,这里会轮为火海,再大的雨,也浇不灭。
我趴在地上,无缘故想起许世杰兜里那几张船票。
仲夏在我身旁,一手扶着我的肩头,咧嘴笑时,白牙森森。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时光像静止了一样,画面由此定格,只有他身后那个人,缓缓抬起手臂,手中,同样持枪……
我几乎惊叫出来,等反应过来时,人已扑了过去,从两屋间窄窄的的屋缝。
仲夏一手没抓住我,惊恐道:“宛芳!”
雨、呼喊,还有“砰”一声枪响,脑中是混乱的,我分不清是谁倒下了,又是谁的血和着雨水,一刻不停,被冲淡、流远、消逝……
就像不曾发生一样,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
也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喊,在那雨巷,始终只有雨声,“哗啦啦”的,一阵阵又淹没过来了。
时间停了三、五秒,然后枪声再起,这回,我看清倒在雨里的人是许世杰身后的……马副官。
他右手持枪,倒地,挣扎着,在雨里爬。
另一边,却是乐菱挡在了许世杰身前……
世事已然曲折,人心更加难测。许世杰一手扶着乐菱,神情也是纠结。
她嘴角流下一丝血痕,也被雨洗干净了,瞧着许世杰,突然咧嘴一笑。
“这样,你终究忘不了我了吧……”
那低语,不过是唇动,隔着雨声,却分外清晰。
我木木挪了半寸,身体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再难向前。
许世杰不答话,借一点昏暗的光,我瞧见他紧簇的眉。
乐菱吃吃笑着,嘴里鼻里,冒着血泡。
我忘了还有个仲夏在身后,甚至忘了那些前因后果,才想说什么,却见许世杰猛地抬手,枪口向我,眼睛里全是暴戾。
来不及惊惧,身后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狂笑的声音在耳边响,“你以为你赢了?有本事你杀了她呀!”
她是谁呢?此刻,我已经无所谓了,我看着许世杰,他扭曲的脸,许多年后,我仿佛第一次看清楚他,那张霸王的脸,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疲惫了。
我闭眼,不忍再看他受伤的表情。
仲夏的笑声,一声比一声尖利,他躲在我身后,几乎凄厉嘶吼。“你身边的人,有谁可靠?马超?乐菱?还是仲义?”
仲夏的笑突然高亢起来,破碎的脸,似哭似笑。
“他是我儿子呀!我的亲儿子!”
笑声把雨声淹没了,许世杰把怀里的乐菱放在地上,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血色退去,在雨水里浸得青白。一双眼睛睁圆了,嘴巴微张,不知怎么,好象有无尽的话不及说完。
他双手盖在乐菱脸上,在那陋巷里,缓缓的,发出低哑的嘶鸣,像野兽的声音,远远的冲过来,盖过了仲夏凄厉的笑声。
我掩嘴痛哭,想过去,仲夏却敛了笑意,一把勒住我,喝令道:“你要活命,只有她死!”
沙沙的雨声片刻不停,这陋巷偏有一种奇异的清静。许世杰走向前两步,仲夏手中持刀,抵在我脖颈上,紧紧的,却不觉得疼。
我的生命已经跌荡过无数次了,从最初的青涩到错失的成长,从混乱的生命到纠结的缘份,从爱到不爱,又从不爱到深爱,这一切,迅速在我眼前心底流过。
我看着许世杰,他直瞪着仲夏,雨里,两个人都是落魄的,却是两个人都如同野兽。
“婊子,你们都是婊子!”对峙中,仲夏长啸一声,话音未完,迅雷不及掩耳,他手上的刀从我脖间一松,朝前直直飞了出去。
我耳边是呼呼的风,还有沙沙的雨,末了,天旋地转。
我睁着眼,却再也看不清这纷繁的世间了,无论活着或是死了,究竟,还有什么区别和留恋呢?
漫天的雨,无尽的落。我的血液仿佛在雨里沸腾了,它渴望着生命的终结。重新开始,让过去的爱恨情仇归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