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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雷雨
    我想我还怀念这座城市,尽管城内已开始动荡。

    达官显贵都忙着撤离,人心惶惶,南京成了一座慌城。

    走得了的人走了,走不了的平民百姓一边观望一边焦虑,南京政府虽暂时不动,但要人走了大半,政府不过是个空壳。

    许世杰顾不得其他,忙着张罗机票,又要阿兰帮着我收拾东西。看起来空空一院,搬起来什么都不舍得。他急得跺脚,直骂道:“你当是小户人家逃难呢?这也不过出去避避,若大个中国,还能让小日本给吞了不成?”

    我手上一停,不知怎么,听见这句有些心思动摇。

    再理,抽屉里的信封散落一地,信封里装的照片也撒了出来。许世杰眼角一瞟,跺脚出屋。

    “太太,这些照片怎么办呀?”阿兰拿着十三少的照片,迟疑道:“我瞧太太烧了好多的呀,怎么还有?”

    十三少在照片里望着我笑,但那面貌却已经模糊不清了,连同我的记忆也开始混沌。我把地上的照片归归笼,低声自语道:“带走,我们一起走。”

    阿兰不敢讲话了。

    第二天,报纸上登着——许世杰因贪污公款,已被革职!

    他已经出门了,等回来的时候,我瞧他脸上也是淡淡的,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端倪。我把报纸藏过了,也不提知道的事……

    乱世,我们有了互相依赖的借口。

    晚餐时的鸡汤,两人都饮了满满一碗,如萍就着鸡汤泡饭,吃得小脸通红的,手舞足踏,全不知愁。

    我若是她该多好。

    “东西么我已经叫人运去香港几箱了,你的衣服也是,挑几件喜欢的么蛮好了,哪里要带多少呢。”他吃了饭,点支烟在旁边坐着,笑嘻嘻道:“我香港还有个成衣铺子的,总不能让你没衣裳穿呐。”

    “爹,没有衣裳穿么囡囡要光屁屁了。”如萍扶着碗,一脸正经,话还没完,惹得阿兰噗哧一声笑出声了。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呐,老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小姐您挨饿受冻呀……”

    阿兰也是玩话,这年月,听起来却是沉重的。我也不搭话,许世杰也哑了,阿兰讲完这句才有些察觉,忙掩了口,欺欺讫讫找个理由缩出去了,屋里一时静下来,如萍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爹在香港的铺子么蛮好要做漂亮的衣裳呀!”

    许世杰一脸的阴沉,这时候却也缓和下来,向如萍道:“那是肯定的呀,我们许家的衣裳许家人穿,再漂亮不过了。”

    灯下,他父女二人笑得欢,许世杰眼角的皱纹已深,两边脸颊凹了进去,和当年那个暴戾的土匪头子像是竭然不同的两个人,但野蛮人突然变得柔和了,灯光一闪,我心里不知怎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踅出屋子,瞧见许世杰的大衣搭在沙发上,也没人收拾,顺手拣起来,习惯性的替他整理衣包,烟、火机、脏的纸团、零散的票子,全都塞在包里,才要叹时,摸到几张纸,薄薄的,在内层品袋里。

    不经意取出来看时,却呆了半晌——那是去香港的船票,从上海出发,捏在手里薄薄的,数来数去,一共五张……

    五张,另外两席,应该是乐菱和仲义的……

    船票握在手里,好长时间,耳边仿佛“嗡嗡”在响。

    “宛芳~”许世杰的声音就在门边,听上去却有些距离,我怔了一下,顺势把船票塞回内衣兜,再回头时,已挂了笑容。

    他倒也不察觉,斜靠在门边,闲闲道:“明天去听戏?”

    “你倒有这闲心。”我依旧笑着,看着他却觉得有些远。

    “天天在家收拾也能收拾出朵花来?不如出去散散心好呀。”他响了两杯酒,人不醉么,脸上也有些红,瞧着我,眸子煜煜有神。

    我拎着那件外衣,片刻,方笑道:“我只管拖着,你倒急着要走,这时候我倒想问你什么时候走么,你又说去听戏的话。”

    许世杰一怔,瞟了一眼我手里的大衣。

    沉默时,墙上的钟响了,迟缓的,一下又一下,啪打着两个人的神经。我始终带笑,他终于也缓和下来,走上前搂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戏谑道:“你要想走还不容易?我就怕你惦这个念那个么,心里不痛快才约你听戏喽,既然你松了口,我这就叫人备船票去。”

    “我听见说船票难弄的呀……”

    “切~”他冷笑,一脸张狂,“那也看谁呐,我许世杰要几张票,总不至于还要不到吧。”

    说着,外衣被他接过去了,不动声色挂在衣架上,搂着我往里屋去。

    钟声响停了,是夜里八点,外头的天已是尽黑,但天气闷热,即使窗户全开,也不得半点凉风。空气里带着浓重的湿气,扑面而来,蒸得人汗流浃背。角落的电气扇呜呜作响,却不解一丝暑热,我二人对坐几前,阿兰奉了一盏久焖的普洱,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格外陈香。

    如萍坐在我们脚边的小凳上,呀呀念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吐字不清,却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许世杰吃着茶,瞧着如萍直乐儿,拍拍自己的膝头道:“来,囡囡,爹抱你。”

    如萍捧着那本唐诗三百首,仰面道:“爹,您再教我一首呀。”

    许世杰呜呜应着,哪里有这耐性,抱着如萍勾下头来亲她,如萍么一个劲儿的躲,笑着嚷嚷,“胡子扎人呀……”

    许世杰笑了,连我也笑,但天气闷得,像是把心里的话都憋回去了,怎样都不痛快——他被革了职却不同我讲,又买好了船票,也不同我讲……他的心里话,究竟留给谁听呢?

    我低低叹了半声,外头一道亲电劈在不远处,紧接着便是响雷。如萍小小的身子缩在许世杰怀里,“哇”的哭了。

    “囡囡不怕的,雷又劈不进来。”我忙上前安慰,阿兰同阿玉婆两个上下关窗,一时雷电交集,窗户才刚刚阖拢,豆大的雨滴便砸在玻璃上“唰唰”作响。

    许世杰抱着如萍,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苍白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我心里一凉,端在手中的茶水溢了出来。

    雷声大,有几次连房子也似乎震动了。如萍眼里的泪还没干,两只小手紧捂着耳朵不肯放下,但偎在许世杰怀里,她的哭声收住了,觑眼瞧窗外,雨点顺势成了泼水之势,窗户变作透明的瀑布,道道水线里,映着我们一家人奇异的脸庞——他苍桑了,我衰弱了,唯一的女儿,像嫩草一样,需要庇护扶持。

    天,在雷电掩映下,一明一暗。房间的灯泡随着雷声一闪,随即便灭。有一瞬,我忽然觉得,原来我的一生,是许世杰陪我渡过最多的起伏。我们或许都算不上多么深爱对方,但我们已经息息相关,不能分离了。

    我想走过去抱住他,阿兰却点着一支蜡烛,从门外走进来。

    但凡有一点微弱的光,我们又坐回原处,各自镇定。

    他心里作何想?我瞧他脸上也是变幻万千,仿佛有些话,只差开口,就要和盘托出……终究没有。

    雷响的时候,我却笑着同他讲,“我给赵之谨挂电话呢,他们一家下月初就走,说是姚老爷子在香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雷那样响,把我的声音搅混了,过了片刻,许世杰才道:“他们一家倒是团圆的。”

    我听着也是惨淡,半晌了才道:“我们也是团圆的。”

    许世杰笑笑,放下眼睑,掩住里面的落寞。

    我张张嘴,到底不忍得问他:乐菱同仲夏的事,多少露了马脚,赵之谨让我探探许世杰的口风,然而他若知道一星半点儿,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

    他已算不得当年的上海滩一霸了……

    真奇怪,同样带个电字,电话却不要电的。电断了,电话依旧响起,一串急迫的铃声后,阿兰在外头喊,“老爷,您的电话。”

    许世杰放下如萍,雷雨不停,渐渐的平静了些,雷稀疏了,雨还在下。电话讲了很长时间,却没听见许世杰应声,足有三五分钟,末了,许世杰在外间压抑着声音道:“我晓得了……”

    我牵着如萍的手,走到门边,如萍才叫了声,“爹……”话音未落,又怯怯的收了尾音。

    我顺着如萍紧张的目光看过去,烛火摇曳下,他的脸,阴沉得透着杀气。

    “世杰……”怔怔开口,许世杰也不应,旋身出了门,目露凶光。

    我跟着出去,瞧见他在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别在腰间。

    光线本来就暗,一点亮光,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腰上别的,分明是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