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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豪赌
    人生是场豪赌,下了注就不能回头。

    我不想落入俗套,却还是拿自己做了赌注,加上一个如萍,不晓得我们母女在他心里究竟怎样的份量。然而许世杰变得寡言了,常常沉默着,眉心紧皱。

    乐菱或许也拿自己做了赌注,加上风声日紧的南京,已有许多人在往外头跑,内外忧患,许世杰愁白了头……我有些于心不忍。

    我的病好得七七八八,已是是1937年春,那天,春天都格外寒冷。

    隔了一个冬天,如萍看见我直往我怀里扑,她一扑过来,比从前高了许多,我倒有些不适应了,捧着如萍的脸蛋道:“这是谁家的囡囡哟,怎么这样胖呀?”

    如萍撅着嘴,满脸不高兴,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妈妈不认得我么,还有爸爸晓得的咧,昨天爸爸就讲了,我们今天要出去吃大餐的。”

    “呀~都成大姑娘了还是这样嘴馋呀。”我抱着使劲儿的亲,如萍结实细腻的脸蛋仿佛尖细了些,幼时的苹果脸,这时候看着像一只圆鸭蛋了。

    “不是呀,我好久没见妈妈了……”她嘀咕着,埋头在我怀里又是笑又是哭。“妈生病么,厨房里都不许烧鱼了。”

    “哟,那是为什么呀?”

    “爸喽,他讲妈爱吃鱼的,生病又不能吃,叫我们大家都不要吃好了。”

    如萍还在讲,我已经唏嘘不已……他的好,总要在已经绝望时又生出来,几次三番,让人下不了决心。

    “妈,侬还在听伐?”如萍抬着小脸瞧我,许多日子不见,乍一相见,如萍异常兴奋。“赵叔叔上次来南京么,又不带着弟弟妹妹的,我央他好半天,他总讲等你好了带我到上海找他们玩。这下么总是好了的,我们什么时候去上海呀?”

    “如萍喜欢上海哟?”我低着眉眼,怀里的如萍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天上的星子,只是这星子,不经意长大了,与年前分隔时,多了些思虑。

    她歪着头,半晌才道:“上海么蛮好的了,不过要是没有赵叔叔么,也算不上好。”

    “呀!你这个马屁精哟,这话说的,你赵叔叔听见么不晓得多开心咧。”

    一旁的阿兰也笑道:“太太还不晓得咧,赵家老爷一到南京,如萍小姐就缠住不放,害得赵老爷事情也耽误了,只好天天带着小姐出去逛的,小姐么把个赵老爷哄得笑嘻嘻的,天天买了蛋糕给她吃呢。”

    我一怔,才反应过来阿兰口中的“赵老爷”就是赵之谨,这里不过一个冬天罢了,倒像隔着一条光阴的河,浩浩荡荡,就流得长了。

    “有没有这回事呀?蛋糕吃多了么,虫虫要来咬囡囡的牙齿哦。”

    如萍使劲儿抿着嘴唇不露出牙来,在我怀里笑作一团。

    “你也该好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许世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母女笑。

    我回头,想说什么却也只是傻笑,一家三口,倒是从来没有过的生出些平凡踏实之感来。

    所有的矛盾都被大病初愈的欣喜掩盖了;

    所有的赌搏都暂时被抛在一旁。

    我们像最寻常的夫妻,带着孩子在南京馆店晚餐,点点灯光也如烛火,拉着小提琴的洋人站在桌旁讨要小费,服务员笑容可掬,用托盘端着烤牛排、西兰花,而窗外星光璀璨,候客的汽车排了半条街那么长。

    如萍穿着方格毛呢洋裙,围一条桔红色羊绒围巾,头上别一支蜻蜒发夹,配黑色坡跟小皮鞋……半年不得亲近,她连举止也像个大姑娘了。

    又是欣慰又有些莫名惋息,啄一口法国红葡萄酒,我轻轻的叹了一声。

    “我已经想好了……”许世杰突然开口,拿眼瞧着我,又看看如萍。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自然也是平静的,却怕他讲,起身笑道:“我去洗手间,你们父女乖乖的,不要闯祸哦。”

    “我会看着爸的!”不等许世杰答,如萍抢着道:“妈,你放心吧。”

    我究竟有什么不放心呢?天大的事,因为过去很久,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害怕许世杰宣布结局,无论好或坏,也许都不是我想要的。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的面容透着淡淡的疲倦,冲镜中的自己扬起嘴角,却发觉,衰老的还不是容貌,而是神情。

    “你听见没,都说日本人要攻到南京来了。”

    “那怎么可能,南京可是首府呐,连委员长也在南京的。”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议论着洗了手又出去了,那个说不可能的女太太,一身黑大氅,嘴上虽说不信,脸上却是夸张的有些惊怕起来。

    风云酝酿,只待朝夕。

    我深吸了口气,用冰冷的水拍脸,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一切,都不过为了重拾生命的勇气。

    如萍坐在椅中和许世杰说着什么,讲到高兴处,眉飞色舞。我拢了拢肩上的流苏披肩,笑盈盈走过去。

    菜又上了一道,是这家店有名的奶油蛋糕,照我从前的习惯,一份蛋糕,又多加了一份奶油。乳黄色的奶脂,在斑澜的灯光下,泛着冷凝的光。这情景,仿佛回到许久以前。

    心里一动,几乎落下泪来。

    “宛芳……”许世杰沉吟着,似乎也用了很大力气才把话继续下去,“我们下个月就走,事不宜迟。”

    我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心里的大石落地,仿佛在“啪嗒”声响。

    “爸,我们去哪里呀?赵叔叔一家去不去的?”如萍争着问,奶油抹在她唇边,满嘴都是。

    许世杰笑笑的,低着眉眼哄如萍道:“我们同赵叔叔先去香港好不好呀?”

    “香港也有电影院?”

    “有呀。”

    “香港也有奶油蛋糕?”

    他笑着点头。

    如萍歪着头,片刻又道:“仲义弟弟和姨娘去不去?”

    许世杰愣了一下,桌上有二、三秒沉寂,显得格外长,又突兀。

    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就像那一刻,连时间都是凝固的。

    许世杰摸了摸如萍的脑袋,半是笑半是感慨,才要说时,头顶的吊灯晃了晃,我们三人不约而同看过去,还不及反应,外头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脸上表情不及撤下,那长鸣声渐而又起,便听见有人喊,“拉空袭警报了!”

    话音没落,厅里落作一团,人人都争着往外跑,也有人犹豫着仓失措。

    我抱住如萍,回头看许世杰,他掩着我们母女往后门去,脸上也是惊恐的,没跑两步,只听得一声闷响,脚下像踩着棉花,步伐不稳,三人齐跌在地上。

    如萍想哭,却吓得傻了。

    许世杰抱住我两个,有半刻,我耳朵被震得聋了,只看见满屋的人,摔的摔了、跑的跑着,也有小孩儿失了父母,站在地上嚎啕大哭,过了数秒,声音猛然又冲回来,便听见有人在骂着,“妈的,小日本不想活了,连南京也敢炸!”

    我张着眼看着许世杰和如萍,这时候反而不怕了,心里镇静的想——原来生死不过如此,我若死了,他们父女要活着才好呀……

    这个念头才想起,第二声响,炸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吊灯摇摇欲坠,终于,连着几块天花板轰然落地,光亮刹时被黑暗吞没,天旋地转,我抱着如萍,许世杰抱着我俩滚到一张桌子下面,我看不清他们,只听见许世杰在我耳边喊,“宛芳,你还好吧?”

    我很好,但周围太嘈杂了,我喊出来的声音全被其他人的哭喊淹没。我们脸对着脸,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对方。

    慌乱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黑暗里,我下意识的对他笑……

    如萍在我们两怀里,惊惧的睁大了眼,却又乖巧的不曾哭喊。

    许多事,一瞬就够了,一瞬就足够打开心结,一瞬就足够照亮往后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远的未来……

    尖利的空袭警报在黑暗里紧紧抓住每个人的心,我反握住他的手,在人群四窜中,一家人紧紧相拥。

    街上喇叭声响作一团,只有车灯射在玻璃上,一明一暗。

    许世杰的下巴紧紧抵住我的额头,我听见他在稳着声音道:“没事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总不至于现在反而走不下去!”

    他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悲壮,在一切嘈杂里,格外突显。我只是笑笑的,安心偎在他怀里,外头的车灯偶尔映在我们脸上,明暗之间,已不奢望未来还有多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