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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鸿门宴
    我把南京的事情理得差不多,人又病了,一拖,就是冬天。

    许世杰伤后也一直不好,养了差不多两个多月,他好些了,我又病倒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早,又格外冷。我躺在楼上尽头的房间里,迟迟难好,每天下午,就隔着窗户看如萍在弄堂里玩耍,有时候娘姨会指给她看我在哪儿,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再隔着厚厚的玻璃,她冲我挥手,我冲她展颜。

    因为怕传染,已经很久没和如萍亲近了,我叫娘姨拿了几件她的衣裳,每天拥着那股奶香入梦,梦里,全是她细腻紧实的皮肤,爽朗的笑,还有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蛋,每回急切的凑上去,扑个空,就从梦里醒来了。

    许世杰劝我,“如萍横竖就在身边么,你每天都能瞧见的,总不至于就害了相思病。”

    我噗哧笑了,然后才发觉,相思病也会传染的。我思念如萍,而许世杰呢,常常挂着仲义,讲着讲着就讲到仲义身上。

    “那小子不省事呀,不晓得像谁!”

    “仲义的身体么还没有如萍好,三天两头感冒,我就讲他妈也太惯着他了。”

    “这小子在外头尽给我闯祸,今天表妹打电话来,说诗娅又被仲义打哭了……”

    他骂是骂,脸上笑笑的,忍不住赞了几句,“要有些脾气么才像男人喽,我就不喜欢他妈整天婆婆妈妈的,教得仲义动不动哭鼻子,倒算怎么回事?打架闹事算什么呀,我小时候,那才叫无法无天咧。”

    我呷着浓苦的中药,淡淡道:“无法无天是好事呀?你自己吃了亏么倒还不长记性,你瞧南京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这里拖着走不了,你又没病的,既然惦着他们,不如你带他们先走啊。”

    许世杰嘿嘿一笑,只当我吃醋了,环着我的腰央告不已。

    这个秘密传到赵之谨那儿打住了,不晓得他能保密多久,但冬天的一个清晨,马副官来寓所,他们在书房秘密谈了许久,出来时,许世杰脸色阴沉。

    外头落起了雪花,窗户才开一缝就有冷风泄入,屋子里烧着碳炉子,许世杰坐在椅中半晌不讲话。

    “什么事情呀?”我忍不住问,拥衾而坐,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没什么的。”他哑着声音,片刻又道:“上海那些事么,讲讲你也不明白。”

    “哎哟喂,不就是你的小老婆……”

    “行了!”许世杰突然吼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吼完之后又强压着,摆手道:“没事的,你自己别乱猜就好。”

    将信将疑,那天下晚些,他就出去了,我趴在窗户根上望,直到路灯都亮了,弄巷里的人渐渐少了,然后满巷寂静,许世杰都没回来。

    然而也没等多久,第二天早上,阿兰照例送报纸来,错眼一瞧,头条便印着:穷少爷偷纳税,阔太太跑单帮。

    文章没点出姓名,但乐菱的照片却印在上面,虽然戴着帽子低着头,她的身形我是认得的,还有报纸里含沙射影,提到她唱戏的从前,以及唯一出演的电影,末了还讲:名伶嫁人,犹如尼姑还俗,行头虽换了,本性难移,故而总爱露些小面、赚点小钱,将来夫家坐吃山空,她倒还能独善其身,大不了,又学还俗的尼姑再入山门罢咧。

    满篇嘲讽,说许世杰屋漏偏逢连雨夜,身上又多条官司,而乐菱咧,跑单帮赚了钱,夜夜昇歌,包养小白脸,无所不为。

    纸到底包不住火,事情终究要漏出马脚的。

    端倪初现,真正的实相还未披露,而那个时候,不晓得许世杰又该怎样应对。

    他回来那天,我摆了酒宴,独我们两个,满桌鸡鸭,并一缸子好酒。我换了衣裳,着一件孔雀兰织锦旗袍,发间别一枝珐琅别针,載着他送我的珍珠项缀……推门进来,许世杰一怔,眯着眼笑道:“这又是演得哪出?”

    亲自奉上一杯酒,顺势便坐在他怀里,笑盈盈道:“我演得《贵妃醉酒》,你倒没看过?”

    许世杰就势在我手里吃了一盅,眉目扬起,搂住我的腰道:“《贵妃醉酒》虽然瞧过,没见过这样时髦的贵妃。”

    我抿嘴一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有许久,我们不曾这样亲近,许世杰眼中有疑惑,却还是趁势在我唇间一啄,带笑不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望着他的眼睛笑,那里面,已经不若初识的轻狂了,他的眸子也染了风尘,许多疲惫,眼睛里,有些从前没有的倦意。

    “今天也不是奸,也不是盗,只想好好陪你吃顿安稳饭可好?”我轻轻抚上他的脸,原来是这样温暖又粗糙的皮肤,不经意间,棱角益发分明。

    他的眼中许多疑惑,末了朗声笑了,“那才好咧,既然这样,今天可是喝多少也不许拦着我。”

    “奉陪到底!”我满上一杯,仰面欲喝,被许世杰夺下了。

    “你病还没好,这口,替我省了吧。”话音才落,那盅酒已是落腹。

    菜还没动一口呢,一壶酒就去了小半儿,他脸上有些红,连脖根也好了,举箸半晌,却吃不下什么,举杯,又干尽杯中酒。

    我想拦的,想想还是作罢——人生难得放纵一次,有时候,不需要太在意,反而活得不自在了。

    “噫?今天你却不曾碎碎念。”许世杰眼角一飞,瞧着我笑。

    “我要喝的,你又不许,只好坐在旁边看了。”我笑着,替他夹了块鸡肉。灯光一暗,不曾熄灭,那亮度只够昏暗暗一点,恰恰掩住了我两的心事,只剩下把酒言欢。

    许世杰但凡有些醉意,就不太老实,这里才吃了几盅,他抱着我不肯放,一时贴过来吻我的脸,一时一只手又在我背后游走,吃了酒的嗓音,闷闷的,有些低沉。

    “宛芳,你今天真漂亮。”

    他喃喃低语,手已经游走到领口处,想要解开我的衣扣。我握住那只手,不知怎么,仿佛有条河,浩浩而来,带着无尽的悲伤与黯然,迅速将人没顶。

    许世杰没醉,醉的不过是光阴。

    菜热了一遍,他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回头对我说,“吃酒的人是不吃饭的……”

    光阴把他变成小孩子了,讲什么都是解释。

    我忍着笑,替他布菜。

    “你倒说说看,怎么想变了个人似的?”

    “嗯?谁变了个人?”

    他不答,眼睛晶亮的,望着我突然吻过来。

    我们中间如果没有过去就好了,从现在开始,他不是只手遮天的许霸王,我也不是抱着过去放不下的红倌人。

    想想,错过许多,不是可惜,是叹息。

    其实幸福并不存在,不同的人面对相同的境遇,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幸福的人,都是简单的人。我不能幸福,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自己不能单纯。

    “我们再结一次婚吧。”我突然开口,许世杰傻过去了。

    “你说什么?”

    “我讲呀,我们再结一次婚喽。”我笑,抱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去。

    片刻,许世杰才轻哧出声,慢了半拍道:“我们又没离,讲什么再结一次。”

    “报纸上登的,可不是儿戏!”

    他还要说,我堵住了他的嘴,以唇。

    许世杰手中的酒杯轻响落地,我们两人都顾不得。连病也顾不得,讲什么传不传染的话,人生,太多事情比生命更短,更值得放手一搏。

    “你到底想通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恍若叹息,一吻,吻到我耳垂上,并不停留,继续往下,气息渐沉。

    我半俯在他肩上,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一丝不乱。

    “我们何苦耽误这么长时间……”许世杰的话语越来越低了,吻住我的锁骨,解开了领口的衣扣。

    病中,两个人都虚虚的冒了一层汗,我瞧他趣青的头皮上,冒出的发茬,也有根根泛白了。

    南京的天气那样冷,屋里的碳火时不时发出“噼叭”声。

    他揽着我的腰,已经吻到我胸前,隔着衣服,酥痒难当,我拿手挡着他,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你要同我好,总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他呜呜应着,并不当真。

    “你听我讲啊……”我想推开他,许世杰抓住我的手腕,别在背后。

    他的吻细细密密,到后来,全化**抚。

    “上海的事情,也消停了?”我的声音却是冷静,自己听着,也是不寒而栗。

    许世杰一面剥我的衣裳,一面随口应承。

    “还有多少事情她瞒着你的,下回又是什么时候我早上醒来就不见你的人了?”我继续问,他的吻终于停了。

    “她闯的那些祸,你一次次遮掩了,回来又同我好,这又算什么?”

    许世杰的眼底的痴迷还没化去,脸上却不由沉了下来。

    “你今天这出不是《贵妃醉酒》啊~”他冷笑道:“竟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兵权?”我笑,看着桌上的空杯,里头一点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兀自发亮。“我不过是想说,要同你远走高飞的。”

    “那讲那些扫兴的做什么?”他急了,一声吼起来,外头隐隐听见如萍的哭声。

    乱,总是会乱作一团。

    沉默片刻,安静的屋子里,许世杰的呼吸沉重。

    “走也要走了,总不好带着些磕磕绊绊的,我不过想下半辈子舒坦些。”

    他不答,半晌才道:“仲义……”

    “不是我的孩子么,我也见不惯的……”

    “宛芳……”

    他说着,我已经站起来了,走到门口,再看屋里,他坐在那满桌盛宴边上,佳肴未动,他的样子很是疲惫。

    “你好好想想吧,我同如萍,等你这个冬天。”

    话完,转身,留一个背影,还有两个受伤的人,归于各自寂寞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