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初秋,我从医院出来,整整住了两个多星期的院。
上海火车站,只有赵之谨来送我们母女。汽笛鸣响,列车就要开动了。赵之谨从包里取出一只鼓囊囊的信封塞到我手中。
“到了南京就给我挂电话。”他把我的手和那只信封一起握在掌心里,不容我拒绝。“就算你在上海的产业折了现。”
“上海那些能值多少?况且现在也难出手……”
“不要讲这么多了。”赵之谨打断我,列车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车轮缓缓滑动。
我站在列车上,赵之谨仰面看着我,跟着列车跑动起来。
如萍在我怀里,迎着风喊,“赵叔叔,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看我们呀?”
他一开口,风就灌进嘴里,列车渐渐快了,他也跟着跑了起来。
“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你回去把南京也打点打点,我们尽快离开!”赵之谨追着我,急切的,好象有许多话,总要到分别时才能想起。
他的声音夹杂着列车的轰鸣和尖锐的汽笛,变得沙哑了。我突然发觉,连声音也会老的,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共同经历半生,许多事情,不需要言语了。
列车终于驶向茫茫原野,铁轨将我和如萍带往远方。如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树木房舍,上海,被我们抛在了身后。
我抱着如萍睡着了,睡梦中,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如萍小小的身体暖暖的,依在我怀里,也沉入酣睡。眼前依稀是南京,又依稀是别处,摇晃着,在梦里,就好象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一直在等待的人。
我闭着眼,安然,却有些伤心。
列车滚滚呐,也似这红尘,每次匆匆来往,从不曾驻足其间。我们只是过客,在这站下,在那站上,越往后,人生的风景看起来越相似。而我宁愿要那宁静的乡间,永远都是碧水连着蓝天,通向外界的路偶尔扬起沙尘,黄沙漠漠,怎么也望不穿的原野,有怎么也打不破的安稳与牢固。
我的愿望变得普通了,于是,我的人也变得平凡。
半生过后,我们谁都不敢讲来日来长。我晓得陈碧清、赵之谨,甚至沈如月,故人旧事,没有谁可以放心,但我们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不敢说:“等来年,会是更好的一年。”
我等不起了,一夫是嗑血死的,现在轮到我……
不用医生讲什么,我清楚自己已如枯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如萍,她缩在我怀里,像一只小猫。
我现在才明白当年一夫的心境——他不怕死,却放不下身边的人。
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大孩子,从堂子里出来,叽叽喳喳什么都不懂得。一夫放不下我,所以一直强撑着,走时,双目未闭。
我在梦里哭了,拼命想要嚎啕,却只得一点泪意。梦里的人,身形高大,杵着一根拐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以为他是许世杰,待看清楚,却是一夫瘦消的身影,一袭竹布长衫,笑盈盈的,虽然他的脸色苍白。
其实细想起来,我的一生也不过这两个男人,真正的乱世,还没有乱到我头上,除了,除了仲夏……
他的行踪诡秘,赵之谨几次暗地里要拿他,都被他跑了,剩下个乐菱,得了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在院中,说不出的忧虑,人渐渐黄瘦下去。
许世杰虽然抢救过来,失血太多,恢复得慢,每天我去看他,他从被中伸出手来,勾着我的指头,人却没气力讲话。也是个腊黄的孤鬼,一双细眼睛倒显得大了,黑白分明,清亮有神。
“你这回也要学乖了。”我笑道:“每次我讲么,你都说我是妇人之见,这回可应了我的话——乱世,更要洁身自好的。”
他不答,手指头弯弯的,在我掌心里划。
“也不见得每次都这样好运。”我说着,叹道:“赵之谨劝我离开中国的,经了这回,我想想也怕。”
许世杰眼珠子一转,别过脸去。
“等你好了……”
“放心!”他打断我,“我许世杰什么时候怕过?我许世杰的女人么又什么时候吃过苦头?”
我应了半句,他又道:“上海的事情也了得差不多了,只有乐菱他们母子……”说时,许世杰抬眼瞧我,他本来说话无力,讲几句总要喘半天,这下,匀了好长的气儿才道:“算了,你也病着……”
我把话讲出来之后,心里如大石落地,好坏都由赵之谨担承着罢了,这时候却又有些不平,想想也是可笑,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贴在面上,他的手柔软的,人一瘦,指头显得更长了。
“但凡你好起来,比什么都好,别的人,我是顾不得的,你总不能让如萍没了爸爸。”
他笑笑的,唇间干裂,还要讲时,护士进来替他打针了……
我退了出来,着实挂念如萍,偷偷溜出医院,叫了辆黄包车就往赵府赶。日头正好,前日的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路上行人也多,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公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黄包车本来就慢,路过百货公司门口,错眼瞧见橱窗里摆着一堆洋娃娃,也是洋人的样子,金发碧眼。心下一动,叫那黄包车停住了。
替如萍买了只花裙子洋娃娃,又替她选了两套衣裳,看看天色也还早,想着给姚芬妮和陈碧清一人买了只香水,才要走时,身边一个人迎面撞过来,把我手里的东西撞了满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点头哈腰,才一开口,我便惊住了。
那个声音熟悉,样貌也不会错的——斜长的刀疤横贯整个脸孔,侧嘴一笑,眼睛里全是寒光。
我倒退半步,才要转身,他一把拉住我,还是笑笑的,“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把太太的香水也打破了,我只好再还这位太太两瓶,请太太跟我这边来。”
他刻意扬高了声音,周围人虽多,不知就里,匆匆而过。
仲夏半拉半推,把我拉到楼下的咖啡厅。
“你有事么好好讲,做什么这样强人所难!”我恨得牙痒,又惊又怕,开口声音也颤。
仲夏逼着我在一个角落坐了,闲闲点燃一支香烟。他早已不是从前的他了,我横过眼去,忍不住道:“你们的心也太急了些,可惜他命大,你就要小心自己命小了!”
“哦?我以为自己的命,全在你手里,你要是真恨我,我早死了一百次了。”仲夏扬着脸笑,服务员端着菜单过来,看见他脸上的疤,也是吓了一跳。
“这也是托你的福。”那服务员一走,他指着脸上的疤,尖利道:“现在我躲到哪儿他们都认得我,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你的手心!”
“你到底要什么?”我不禁问道:“就算他对不起你,你伤他也更深了,乐菱的事情,我还没讲呢……”
“没讲?没讲你会和乐菱在医院里吵翻天?没讲赵之谨会让人四处找我?没讲我那几个兄弟会不明不白死在牢里……”
话没完,我由不得冷笑起来,独自往沙发里一靠,笑不能停。“你倒不问问自己他们怎么死的?头晚上才供出几句话,当天就七窃流血?这事情也太巧了,看着,倒像有人杀人灭口!”
仲夏有一瞬的怔忡,继而也跟着笑了,不急不徐道:“哟,这些年跟着个魔头没白过呀,倒是学会推理判案了。”
我抱着双臂,看面前面目扭曲的仲夏,不自觉阵阵冷战。
“怎么?现在做太太做得舒服了,就不记得从前我们怎么要好……”
“住口!”我喝住他,混身发颤,邻桌空着,大厅里的服务员不晓得这里已经一触即发。
“你变了,要是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不如让你死在牢里。”
这句话说完,仲夏脸上神色更变,目光灼灼,几乎溅出恨意来。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许世杰做的那些事够他死一百回,我现在杀不了他,就有更多的人因为他无辜枉死!”
“你的意思你竟是替天行道喽?”我笑,指着他道:“你同那个乐菱果真是一对呀,连讲话都是一样的!”
仲夏突然从椅中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
“你听着,别以为你们可以只手遮天的,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不测,我拿你的命换他的命!”
他已经疯了,我们口中的彼此没有名姓,只是一个“你我”。仲夏说完,掷了几张钞票在桌上,起身便走,临了,回过身来笑道:“这些年别的我是没学会呀,可是有钱人怎么哄女人开心我是晓得的。乐菱再坏么,好歹她不像你,是块石头,怎样都打不动!”
说着,他冷哧几声,甩袖便走。
“你站住!”我喝住他,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了,“仲义的命不在我这儿。”
毕竟是骨肉相连吧,提起仲义,他刹住了脚步,却不回头。
“他的命在你自己手上,你到现在还不清楚?”
仲夏脚下一顿,不过刹那,大步离开。
外头太阳西斜,一天将尽。
我的气力耗尽,跌坐在沙发里。
如萍还在等,许世杰还在康复,仲夏和乐菱还在策划……一切有条不紊,就好象正在行进的列车,无论列车上的人怎样熟睡,目的地还是不断接近,最终,有谁能避开命运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