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小报全是我同乐菱争风吃醋的消息,写得有模有样,都讲许世杰命在垂危,大小老婆为争遗产,大打出手。
真相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又有素材供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大老婆得势却生个儿子,小老婆生了儿子,却不招丈夫待见。这场角力,谁输谁赢,听说,坊间还下了赌注,押我的人同押乐菱的人争得不亦乐乎……
我看那报纸,也如同看别人的笑话,才要笑时,看见自己的名字,才觉出一丝丝无奈与嘲讽。
许世杰手术后没醒,我又躺倒在病床上,陈碧清把孩子托付给姚芬妮,两头照顾,如萍吵着要来看我,也被赵之谨骗过去了。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总要尽快好起来是正经。
十三少也是嗑血死的,如今我看镜中的自己,倒像从前的他——苍白如同一只鬼。
陈碧清把镜子藏起来了,炖了补品逼着我吃。
“看那个做什么呀?没的心烦,人生病么,哪里有好看的。”
红枣炖银耳,小火煨了一夜,软糯得入口即化。
“许世杰可还好呀?”我吃了两口,食之无味,但瞧陈碧清一脸热忱,也不忍心负了人家的好意,继续往嘴里送。
“他倒比你好得多呀,到底男人家是不同的,那枪子么也是长了眼睛,没中要害。醒来就问你了,都讲你这两天操劳,不许你再来的。”
“他倒不疑心?”
陈碧清抿嘴一笑,乐道:“你没见哟,他么,傻子一样,听见这句,忙不迭告诉姚芬妮,叫你不要来的,医院里么一股子味儿,说你待不过呀。”
我也笑了,扭头,又瞧见桌上的报纸。
“连报纸都藏下了,就怕他急起来么又拿人使气,自己倒不好生养伤的。”
我应了一句,许多话和着那碗香甜的银耳羹咽了下去。
他迟早也要知道的,那时候,恐怕还得意我和乐菱相争的事,传的人多了,假话就成了真话。
……
马副官从南京赶了来,着手查案,那天火车站的警察抓了两个码头工人,说是打死也不认的,但身份底细倒是摸得清楚——果然不出所料,那些人都是些闲散游民,不过扮成工人模样,掩人耳目。
那天马副官问我话,吱唔半天才道:“太太,我让他们查清楚了,那些人,前年被学校开除的,还犯过其他案子,都记录在案的,和从前太太认识的那个人估计脱不了干系,只是他行踪诡秘,行事又从来不自己动手,几次从我们手上溜了,这个人滑得很咧。”
我心里一惊,即刻道:“你们的手段我也晓得的,你自己掂量着,要查得出来么干脆一查到底,这要是查不到底,还不如捂过去,省得打草惊蛇,反而激怒了他们,那时候运气未必这样好了。还有就是,过去的人么,也顾不得相不相识,要是你们真查出来是他,我也没什么好讲的。”
“太太说的是。”马副官思量着走到门口,又踅转回来,“太太,有件事还请太太示下。”
“你讲就是了,示下么,只好等少爷好些你去问他岂不明白。”
马副官笑了笑,俯身过来低语,“就是乐菱小姐喽,现在满上海传得风风雨雨,都讲太太容不下她和小少爷,这事情……”
“这又算得什么?”我冷笑道:“现而今她只求着别引火烧身才好,我倒不怕烂了名声,反正恶人么总要有人去做的!”
马副官本来十分聪明,听见这句脸色也沉重许多,才要走时,我喊住他道:“你在少爷身边待久了的人,总要明辨是非才好。我这里有句话,你听在心里就是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不测,再拿出来细想吧。”
“太太?”
我沉吟着,看向窗外。
“乐菱小姐同小少爷……”
说着一顿,马副官垂下眼睑,片刻才道:“太太放心,我总晓得太太是为了少爷好。”
我笑,掉转脸来看向马副官,“好不好么不是嘴上讲的,许多事情,你看着像,其实不是。像那帮码头工人,真真假假,你晓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嗒”一声响,马副官行了个军礼,响亮应了声——是!郑重退出去了。
我思量着,又把赵之谨叫了来。他也是连日奔波,脸上满满的倦意,见了我,却是笑融融的,坐在床边道:“我看你再养几天也没事了。”
窗**云密布,这个夏天暴雨密集,闪电过后,响雷滚滚,由远而近。赵之谨起身把窗户关上了。
“我问医生,你就是气急伤心,血不归经,没有大碍的。”
我胸口闷闷的,整个人靠在床上像虚浮在半空,嗓子眼时时泛出腥甜,不嗑血了,那血腥味却始终弥漫不散。
“本来也没事的,只是让你们担心了。”
“这又有什么呢?多少年的朋友……”
“多少年了……”我接过这话岔,由不得感慨,“现在想想,只有你一个,我是从来不防备的。其他哪怕这些姐妹们……也是好好坏坏,说不清楚呐。”
赵之谨笑了笑,把手搭在床边的被子上。“那也未必,人心难测么,万一……”
“不!没有万一!”我昂起半个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宛芳……”
“要是连你也难测了,我这里还能信谁?”说着,我心里一酸,淡淡笑道:“本来这些年多亏着你,明里暗里,我晓得你帮了我不少,就连我在南京清静,也是你同许世杰吵回来的,否则,他也肯放我一个人自在?”
赵之谨一怔,继而朗声笑起来。“倒是什么都瞒不住你的。”说着他抬眼看我道:“其实你同许世杰,也是难得的缘份,他这个人虽然许多毛病,这些年看起来,对你却是真心的。多少次回上海么,别的不提,总要让我说合你们。我想想自己也是个泥菩萨,拿什么脸去说别人。”他自嘲一笑,低下头去。
我垂着眼,起先是我握着他的手,现在变成他反握住我,细细的在我指节处摩擦……岁月无声无息,已经把我们两人都变老了。赵之谨鬓边已有白发,曾经年轻的脸,现在苍桑了,眼角唇边,全是细纹,额上的皱纹更深,望着我时,欲言又止。
“我又不傻,他真不真,这么多年,怎么会分不清呢。”
“那你们还闹什么哟,白让别人占了便宜。”赵之谨说着一叹,兀自道:“现在乐菱的事情,他虽然不待见她,可到底替他生了个儿子,总不能连许家的血脉也不要的……”
话还没完,我神经质的笑起来,笑得胸口“嗵嗵”空响,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样,喉间一痒,一阵干咳。
“你慢些。”赵之谨慌得替我匀气儿,一时护士也来了,又是量体温,又是打针,我的血管已经瘪了下去,她连戳几针才见血,旁边的赵之谨别开头,眼睛里映着日光闪烁。
雷声又渐渐过去了,雨点没下来,天气闷得难受,电气风扇“呜呜”转着,也不过送来阵阵热风。针水却是冰凉的,滴在血液里,渐渐沸腾的心也冷了下来。
“这些事情不讲么也是明摆着的事实。如萍这样小,你总不能让她没个爸爸,再讲了,仲义到底是……”
“他不是许世杰的孩子。”我淡淡道,转过脸去,想哭,末了又是傻笑。
赵之谨显然被吓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仲义、仲义,他本来姓仲,是仲夏和乐菱的儿子。”
我的声音远得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片刻,才听见赵之谨“啊”了一声,抬眼瞧时,他掩不住满脸惊诧,半晌才道:“宛芳,你讲这话可有根据?”
“根据?当年乐菱亲口对我讲的……”我的声音不禁高了,前因后果,桩桩件件,浮现眼前。
“他们恨的人不是许世杰,是我啊!”忘了手背上的针,我捂脸痛哭,手背酸麻的,再瞧时,已经肿得老高。
赵之谨满腹的话压了下去,跑到屋外喊护士,又是一阵忙,拔了针重打,反复戳几次又换只手,终于固定好时,我瞧见护士额上也是满满的细汗。
“许太太,你要当心呀,再漏了么,只能扎脚了。”
“我们晓得了……”赵之谨唯唯应着,不是送那个护士,简直像把她从屋里推出去,然后“当”一声关上了门,回身便问,“这事情许世杰知道不?”
我摇头。
“碧清、翠芳她们咧?”
我继续摇头。
“还有谁知道?”他急起来,又按耐几分情绪,走近了道:“宛芳,这事情可大可小,换了别人也罢了,可是那个仲夏,那个仲夏同你又是那样的……”
“我欠他的,所以他来讨债了!”
“不是,你先别急。”
急的人是他,我已经忍了这许多年,现在不是急,是没了法子。
“之谨,他们晓得我不会讲出去的,所以当年乐菱敢亲口告诉我,这次回上海……在戏院里……”不过几天前的事情,说起来仿佛很远,再次回忆,胆战心惊。
“怎么?”
“在戏院里,我瞧见他们两了,乐菱抱着仲夏,要他早些下手……”
就像是天方夜谭,赵之谨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你是说,仲义是他们的孩子,对许世杰下的的人也是他们?”
这次,我缓缓点头。
赵之谨的眉心深深皱在一起。
“我要是不说,许世杰这次醒了,下次不知道醒不醒得来;我要是说了……”我看向赵之谨,无奈苦笑。“依许世杰的脾气,信我么,他就杀了他们,不信我么,他只当我是争风吃醋,还得了意了。”
赵之谨面色沉重,独自步到窗前,看着窗外乌黑的天空——暴雨就要来了,过不了多久,外面的马路将水流成河,那些夏日里疯长的花草,会被打落一地,然后,咆哮的雷电将劈裂天空,强风劲雨,人世,有一瞬变成地狱的阴沉。
“你不能说!”良久,赵之谨回身向我,神情坚定。“这事情即使有天瞒不住,也不能由你说出来!”
“之谨……”
“许世杰这个人我还是明白的,这事情不管他信不信你,伤了他的脸孔么,你们以后就难了。再说,仲夏同你又有那样一段,况且,许世杰带你去南京之后,还是着人下了手,把仲夏身边的人,能除则除、能伤则伤。仲夏恨他,理所当然,但与你无关。”
“你、你都知道?”我怔怔道:“这些年我只当自己死了,躲在南京重新活过,谁知道还是逃不过呢……”
说到这儿,赵之谨激动起来,几步冲到床前,握住了我的手。
“宛芳,你听我讲,不管逃不逃得过,这事情你不能说,就算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
“我……”
“我会想法子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那时候许世杰再恼,终归恼不到你身上。”
或许,他说得有理?我犹豫起来。
赵之谨见我不答,急道:“宛芳,许世杰到底不是袁一夫呐!”
一个响雷砸在窗户上,窗外,豆大的雨点已经散下来了,玻璃窗户“啪啪”作响。
他不是他,而我,何尝还是我?
雨声大,盖过了屋里的对话,赵之谨冲我讲了句什么,我茫然摇头。
“总之,你记住我的话,这事情既然告诉了我么,我会替你解决的!”他几乎是在吼,窗户外头“噼哩啪啦”的响,暴雨倾盆而下,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照亮了赵之谨的面目,也是狰狞扭曲的……
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们都变作善恶难分的阿修罗。
雨无边无际,天空也无边无际漫下来,没有界限。
我把秘密交给了另一个人,心里的担子仿佛一松,紧跟着,却挑起另一桩心事——许世杰再爱我,他终究不是十三少。那些善良的人心和温存的人世,已经离我很远了。世道已然乱了很久,而我,也许真的应该置身世外,早早的,离了这些是非之地与是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