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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光
    那夜全是噩梦,一时是仲夏扭曲的脸,一时又变成乐菱红艳艳的唇,那红色铺天盖地,像是血在漫延……

    惊魂不定,天还没亮,我就赶往火车站,街上冷清清的没人,路灯孤寂,只照亮一团昏暗。

    火车站却是热闹的,人头攒动。接人的比到站的还多,小贩大清早就在贩卖鸡蛋零食,也有挑夫赶着拉生意,大包小包,把本来拥挤的路挤得越发不堪了。

    我逆着人群走,挤到站台,刚到的火车刚刚走了,下一班不晓得什么时候进站,举止望去,生怕错过了,那满满的人脸,一张张都是陌生且漠然的,没有我熟悉的那张面孔。

    许世杰已经乘火车前往上海,我的电话,到底晚了一步。

    好象什么都晚了,我们紧赶慢赶,永远都错过,永远都不能融合。两个不应该相识的人,偏被绑在一起,既不能幸福,也不能熟视无睹——许世杰即使不是我的丈夫,也是如萍的父亲,骨肉相连,我们之间没了爱情,却有更复杂的亲情,无法挣脱。

    或许我们不是晚了,而是耽误了彼此。他有了我,他变得不像他了;而我自此认识他,也渐渐的不是从前的宛芳。

    火车走了,车站一时清静下来,也有等客的,坐在站台的长条凳上打着瞌睡,百无聊赖。也有小贩胸前挂着杂物篮,试探着向我推销香烟,我挥挥手叫他走,末了又喊住那小贩随手买了一包。

    天亮了,香烟的味道在唇间辗转,看着零零落落的站台,却尝不出烟香的滋味……

    我从未在站台等过谁,等人的期待与担忧夹杂在一处,延伸的铁轨尽头,仿佛随时都会出现一列火车,载着那个熟悉的人,从远方渐近。

    不住张望,一支香烟吸完了,又是一支,烟雾背后,这小小的站台又忙碌起来,站台在换班,火车远远在进站,汽笛声不断的近了,我的心重又提起,掐灭香烟,引项而望。

    熙熙攘攘都是人,那些夹着包的、风尘仆仆的,和站台上等他们的人汇合了,然后脸上全是笑意,谈笑风声从我身边经过,往车站外走去。

    一样的小贩、一样的挑夫、一样的站台,不一样的客来客往。火车低鸣着,又驶远了……

    我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这般起起落落,日头渐升得高了。

    站台上来了一拨戴着鸭舌帽的码头工人,扛着许多行李,大声喧哗着,往我身边挤过去,以为他们着急上火车,谁知又过去一趟,这伙人没有走的意思,只是挨着站台的长凳,三、两成群,一路的长凳都被他们占了。

    我站得腿有些发直,看他们泼辣的样子又不敢挨过去,只好靠着车站的门框,时不时换一下姿势,这时候已近午时,站台里基本没有安静的时候,即使火车不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足也溜溜站了一排。送人的、接人的,络绎不绝。

    我连吸了三、五支烟,噪子眼儿干得直冒火,天气又热,这里人身上的汗味儿越发重了,薰得人几欲作呕,想走么,也等了这大半天,总想着下一站火车就到了,一次又一次拖延下来。

    等人的心原来这样无措,我惦着如萍,又怕许世杰有个闪失,突然懊恼自己把那个秘密藏得太久了,久到连我都恍惚真假,这时候再讲,还有人信吗?这时候让他避祸香港,还说得动他吗?

    都是没谱的事,只有时刻焦躁起来的情绪,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按耐不住。

    那帮戴鸭舌帽的码头工人,也不见他们上车呀,但不知什么时候也没了影儿,长凳又空了出来,我却没心思去坐,左右张望着,总觉得人突然少了,连那个卖我香烟的小男孩儿,也跑得远远的,沿着铁轨走出去,也有几个挑夫神色匆匆,相互耳语,往车站里跑。

    下一班火车终于在正午时,鸣笛进站,随着人流涌动,那帮码头工人突然又出现了,每个人的帽檐都拉得低,随身大包小包的行李却不知去向。

    我在人流中挤,莫名有些心慌,一眼一眼看出去,全是陌生的脸孔,四围张望,不多时,火车上的人几乎都下来了,站台上站满了人,而车厢里空落落的,沿着车厢走过去,一节一节,只看见空的座位和床铺。

    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看着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找到自己的亲朋,唯有我,一趟趟,无数次落空。

    眼中酸楚的,火车的汽笛再次鸣响……

    我几乎绝望了,缓缓退朝后,火车慢慢开动。

    又是一场空等待……

    转身欲走,隔着我一节的车厢,车门未关,跳下个人来,拎着公文包,着长袍,戴宽檐帽,一双布鞋,身形又高又瘦,还没看见脸,我本能的喊,“世杰……”

    那个人朝这边望过来,果真是他的,我眼中还酸,这时候也忍不住笑起来。才走上前,几个码头工人从旁边窜出来,像是赶着上火车,隔着人,我也瞧不清,眼睛一错,却看见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把手机……

    “世杰!”我的声音凄厉,近乎哭嚎,同时,一声枪响,在人群里,我只看见有人倒地,眼前一片混乱,有警察冲了上来,也有人在跑,鸭舌帽下面遮住的脸,凶煞的,目露凶光。

    许世杰仿佛已经中枪,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然后有暗红色的液体,从他身下缓缓流出……

    我眼前全是花的,想挪开视线,眼睛却仿佛被钉在他身上,他不动,我也迈不开步子,但眼见着他还是一步步近了,我扑倒在他面前,伸出手,那双手颤抖着,如同自己不能辩别的声音。

    “世杰,你……你怎么样?”

    他好象动了一下,警察快速的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车站的医生护士来了,人声嘈杂,容不得我插手。他们把他翻了个身,我看见一地的血,却看不清究竟哪里受了伤。

    “快快,送医院。”

    “抢救!”

    “家属在哪儿?”

    各种声音在我耳边乱作一团,我麻木的跟在那张单架后面,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渐渐苍白起来。

    太快了,像一场不及醒来的噩梦,只是梦里太阳躲在云层后,闷热的天气要蒸下雨来,雨迟迟不落,汗却湿了满身,也分不清是热还是后怕……

    仲夏说要乐菱再等等的,没想到这样快就动了手,许世杰躺在单架上,却突然冲我展开手掌心。

    我追上去,也不晓得是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到医院就没事了……”

    他的眼神还清明,唇角微微扬起,仿佛也吐出几个字,“放心,没事的……”

    我追着那一群人跑,最后却被他们挡在外面,医院的手术室,红灯亮起,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不是生死,却有生死相隔的感觉,我绕着回廊走,每走一圈就深深吐一口气,然后告诉自己——再走一圈,他就出来了,一定平安无恙。

    赵之谨赶了来,还有姚芬妮、陈碧清、许府的管家,以及他上海的下属,医院外头,还围着小报记者。

    赵之谨面色沉重,一边吩咐手下拦截消息,一边问我情况。末了沉吟道:“这时候急不来的,宛芳,要不你回去休息,我在这里等着。”

    我低着头,没听见他讲什么。

    “宛芳……”

    “不,不用了。”连我自己也不晓得究竟在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半晌,突然想起如萍,抱着赵之谨的手臂道:“如萍呢?她在哪儿?”

    姚芬妮同陈碧清难得异口同声,都劝我道:“如萍在家和诗娅玩儿呢,别着急。”

    我想让如萍赶来医院的,却又踌躇了,说话间,乐菱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医院,身后奶妈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乐菱远远的便哭起来,声音凄惋,冲向赵之谨便道:“这可怎么是好呀,总要让他见仲义最后一面……”

    我还不及细想,扬手就是一巴掌,那声音清脆,惊得众人都看向我,还有奶娘怀里的仲义,一瞬的呆傻后,惊天动地的哭起来。

    连赵之谨也吓到了,我指着乐菱厉声道:“你最好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把你的事情抖出来,大家不好过!”

    她的脸色煞白的,眼睛里渐渐浮出些后怕来。

    “还有那个仲义……”我说不下去,一扭头,仲义哭得伤心,他年纪虽小,样貌已有仲夏的影子,那张容长脸,还有小孩子油腻的皮肤,让我想起他父亲脸上长长的伤疤、凶光必露的眼神。

    乐菱握着脸,冷笑几声,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道:“你不回来么,大家好好的,你一回来就出了事,你不打自己一巴掌倒来兴师问罪?我且问问你,你什么人呐?要说是许太太么,那年已经登报离了婚呀!你要后悔了么,现在回来也不迟,可惜只好靠后站了!”

    我恨得牙痒,顺手从旁边经过的医护床上抄起东西就打。乐菱抱着头躲,一群人,全乱了套,拉的拉、拦的拦,连陈碧清也劝,“宛芳,你消消气儿,这时候跟这种女人斗气么,可不是自己没脸么。”

    “脸?我还要脸做什么?你们且问问她自己做的事!”

    乐菱躲在赵之谨身后,不住还嘴道:“我做了什么事呀?我不像有些人,离了么还惦着这家业的!”

    “够了!”赵之谨厉喝一声,把乐菱从身后拽出来,指着她骂道:“你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候?由得你闹的,你要闹么,我让人带了你去局子里闹!”

    到底是男人气势足,乐菱怔住了,一瞬后,哇一声哭起来,坐在地上耍赖,才要放声时,赵之谨竖着眉毛一瞪,她的哭声低了下去。

    仲义挥着小手,连声喊,“妈妈、妈妈……”

    我别开脸,向地上的乐菱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走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没人上前拉她。她哭了几声,自己也觉得没脸,低着头突然笑起来。

    早有医生上来撵人,带着医院里的护工,把地上的乐菱拖了起来。

    “你等着瞧!”经过我身边时,乐菱恶恨恨低语,她来得突然,走得匆忙,奶娘跟在后面,仲义的哭声渐渐止了,走出去几步,乐菱把仲义抱在怀里,深深吻个不停。

    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触,除了恨,有没有别的唏嘘?也理不顺脑中的乱麻,陈碧清悄悄问我,“宛芳,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头,眼眶一热,泪便冲了出来。

    赵之谨把我让到旁边的病房里,缓声道:“你心里急么,哭哭也是好的,但刚才手术室的医生讲了,许世杰没伤在要害,性命无碍的。”

    我梗咽着点头,心里的话却不能和盘托出。

    “再讲了,你这样一闹,别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你同她吃醋呢。”陈碧清笑着劝,“本来么,这女人上不得台面的,不过仗着有个儿子罢咧。”

    她不提还好,说起这句,我心头一涌,喉间腥热的,“哇”一声向前一冲,一口血吐在地上,溅在陈碧清衣袖上。赵之谨同她两个,脸色更变。

    有些事,是报应!躲不过的。

    一吐之下竟不能停,“哇哇”一口接着一口,到后来,只剩下倒气儿的份,两只眼睛向上一插,人么直直往后倒,亏得赵之谨扶住了,却是他的声音也止不住的慌乱起来,“医生、医生……”

    有些事,是轮回!逃不了的。

    我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徐徐升高了,又徐徐落下。赵之谨惊恐的脸,还有陈碧清哭红的眼睛,一时近了,一时又远。

    我嘴里还含着一口血沫子,一张口,汩汩流下。

    “宛芳……”陈碧清拉着我手臂摇晃,哭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张张嘴,赵之谨俯身下来,在我耳边道:“你要讲什么?”

    我有许多话要讲的,都错过是时节,如果现在死的人是我,还有什么能说清楚呢?

    “仲义……”我只吐出这个孩子的名字,长叹一声,扭头转脸,任心里的秘密化作眼泪,湿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