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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惊.戏
    我来上海的事,本来没同许世杰讲,但第二天他就晓得了,电话里怒气冲天,骂我回来么不说一声,又骂我来了上海么为什么要住在别人家里?许府空着,乐菱带着仲义住在小公馆里,并不露面。

    我无话可讲,把听筒递给如萍。如萍嗲嗲的喊了声,“爸爸,你什么时候来啊?我们在上海等你哦。”

    许世杰那边还在唠叨,听见如萍这句,立马换了温柔的声音,好言道:“如萍乖,爸爸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了么,来上海接你同妈妈的。”

    “那是什么时候呀?”如萍撅着嘴,有些不乐意了,又同许世杰在电话里讲了好半天,才不情愿的挂了。

    我看着如萍弱小又孤单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人在南京时,总觉得回来上海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人要见,等到了上海么,一天拖一天只是犯懒,除了陈碧清和沈如月约着看了场戏,别的地方竟是一处没去。本来约了十三少的老管家,我想把栖霞寺的地产捐给寺庙,这事情也拖着懒得去办,还是那管家挂了电话来问安,又有许多客套,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那天去看戏之前,同老管家见了一面,征求他意见么,他倒慌了。

    “太太呀,就是少爷在也轮不到我讲话的,再说那房子不值几个钱,本来就是太太的,太太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了。”

    “话不是这样的呀,你跟在一夫身边时间长了,再怎么也算长辈,我要捐他的产业,当然要问您的一声的。”

    老管家抹了抹干涩的眼皮,叹道:“可惜少爷不在了,要不然这时候同太太有个孩子么,别提多好哟……”

    我止不住心酸,笑笑的,也不好再讲什么。

    从茶馆里出来,陈碧清同沈如月已经在等着了,上海的街道还是车水马龙,她们站在街边,依旧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呀,你的事情么也太多了,在上海这些天不办,约了我们么又要谈什么卖房子的事,你可真是阔太太了,房子卖了一幢又一幢的。”沈如月嘴快,上来就吧啦吧啦一通。

    “呀,哪里是卖哟,本来一夫信佛的,我捐给庙里,想来他也是高兴的喽。”

    “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沈如月不屑道:“我就不信这些,那些和尚么专会骗人钱财的,得了好处还卖乖!”

    陈碧清怕我面上不好看,忙着圆场。

    “好了好了,好容易见了,讲那些做什么呀,反正宛芳的家事么,我们也管不着,还是好好看戏么正经些。”

    “说得是哦,今天演的《霍小玉》那才叫绝咧。”

    一唱一和,车子已经停在戏园子门口了。

    戏园子也还热闹的,虽然现在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多了,但台上唱曲儿,台下叫好的故园风光依旧,别有一番情趣。

    我们三个要了前排最好的位置,茶房送上点心瓜子儿,戏唱到好处,后头的喝彩声如浪般掀过来,引得沈如月抿嘴直笑。

    “我是不爱瞧戏的,不过喜欢这个热闹劲儿,电影院里可不像这样。”

    “哟,你要看着电影也叫起好来,又让那些洋人说中国人没规矩了。”陈碧清瞥了我一眼,趁着场中人声嘈杂,她伸头过来问,“你同许世杰的事究竟怎样?我听见说昨天又挂电话来给我家这位了,磨了半天,要他说合你们。”

    台上的青衣一声高扬起来,水袖一舞,浓妆的脸上似有哀凄。

    我磕着瓜子,笑且不答。

    “你们两个又讲悄悄话!”沈如月嗔了一句又道:“你们瞧这青衣,唱功么也罢了,扮相也寻常,说什么四小花旦的,我瞧着连那个乐菱也不如……”

    说着,自己住了嘴,在我肩头一拍,自嘲道:“那乐菱么,比从前的又不知差了多少,可见现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要倒退十年,咱们几个可不比她们强多了去了。”

    “现在也强呐。”陈碧清抢着说:“我看现在的戏子也好、明星也好,真正过得去的也不过那么几个,其他人图有虚名,可有什么好咧?”

    “呀,你别讲啊,阮玲玉么真的漂亮的呀,戏演得也好,可惜死得早喽,她死了么,我连电影也不要看的。”

    说起来,一阵唏嘘。这时代,看着推也推不动似的,却怎么连我最喜欢的电影明星也香消玉殒,关于她的故事沉寂了,关于她的死亡却传得沸沸扬扬,那句“人言可畏”的遗言,让一旁听故事的人们叹息不已。

    “红颜薄面呐。”我摇头道:“现在想想,可有什么比的咧?戏子也好、婊子也罢,能风光一时,谁还能风光一世?想想从前的红倌人到老了有几个活得好呀?还不都是可怜得紧哟。”

    她两个捻着瓜子,放在嘴边不讲话了。台上又开始一轮唱念,依依呀呀的听得岔了,我满脑子只是阮玲玉的样子,黑白人相印在报纸上,模糊的面目反而更添妩媚。

    隔着光阴,她凄怨的眼神让人心碎。

    台上还在唱,我已经全无心思了。

    借故走到外头透透气,门一关上,隐隐还能听到里面的叫好声,但繁华隔门而望,已经变得遥远虚妄。

    我坐在过道的长椅上,戏园外的人等着下一场开始,戏园里的人还在戏中迷醉,这过道空无一人,偏两头的声音都聚在这里,离世,不离世。

    从前爱和我一道看戏的人是金莺,那时候两个人偷偷溜出来,买一包炒货,坐在戏园最后头的看头,叽叽喳喳的不为看戏,只为出来透气。金莺最喜欢梅园的李贺扮贵妃醉酒,她还刻意学过他的舞步姿态,我们两个拿着空了的炒货袋子互相打闹取笑,她说我像梅园的苏子青,我讲她像老旦秋练华,再学几辈子也不能扮贵妃醉酒了……

    那些事,历历在目,在这个过道里悄然上演。

    我红了眼眶,为着已经淡忘的故人。

    当年的姐妹,金莺走得最早,其他如柳晓儿、方玉卿、陈碧清、沈如月、翠芳……际遇各各不同,回过头来看,也说不上谁输谁赢,可怜我们从堂子里就明争暗斗,早学会了互相攀比,虽亲密,终究隔着一层的不能相近。

    这里头算陈碧清禀性最是忠厚,也算她还圆了最初那段缘份,同赵之谨两个开花结果了。

    我想明天要去看看十三少和金莺,他们的墓,也一直是陈碧清替我打理的。

    光阴如水,悄无声息即没顶。

    里面又响一阵疯狂的叫好声,我起身理理衣裙,打算再投身到那个虚拟的戏剧里,看演绎了千年的故事,和台下千年相类的痴迷。

    茶房替我开了门,里头震耳的喝彩声如浪袭来,我往旁边一站,那边小包间的楼道里,有两个人影交叠在一处,我朝边上一闪,借着台上的光,却看着那人影有些面善。

    不自觉刹住脚,在人声如潮中,他们的私语也不禁扬高了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但已经让人心惊了。

    “那个人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了结?”

    女人的声音很焦躁,不耐烦道:“有几次都可以下手的,你都不动手,是怎么个意思嘛!”

    男人笑笑的,但阴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冷得可怕,一道斜长的刀疤把本来英俊的脸分隔成两半。

    那女子越发气不休了,跺脚道:“该不是为着那个女人么,你又舍不得下手喽!”

    “乐菱……”一开口,到底还是那个人,我本能朝后一退,前台的声音冲过来,我的心噗噗乱跳,慌作一团。

    “你要是沉不住气么可还好做这事情呀……”

    “哼!”乐菱十分不悦,把手一搭,搭到仲夏肩上,也是那样娇媚的声音,如台上戏子的哀怨:“你倒不想你儿子么,我这里心惊胆战的,生怕被他晓得喽。你知道呀,许世杰那个人么,翻了脸是要杀人的呀!那时候你不担心我,就不担心你儿子?”

    仲夏冷笑几声,已经不复当年清朗的笑声了。

    “你再等等,等不了多久,他会死得很难看的……”

    他两个在楼道阴影里笑起来,露出犀利的泛着兴奋的凶光的眼白。

    我心里怕,寸步难行。

    乐菱攀着仲夏的脖颈吻上去了,窃窃私语,听不到他两个在讲什么,但仲夏的神情像一个陌生人,脸上虽然笑着,眼睛始终镇定。

    我缩回来,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心里一凉,手臂却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你约我来这种地方,倒不怕被人发觉?”

    “哟,我从这里出去的呀,你倒忘了,你自己讲的,越热闹的地方越安全,何况这戏院子,里外都是我的人。”乐菱笑着突然娇声道:“想想许世杰也不错呀,替你养着孩子么,还替我置了这戏园子。你倒不怕我倒戈呀!”

    仲夏鼻中一哧,低着嗓子道:“你本来就是倒戈的,怎么?这时候还想吃回头草?你那些事要传出去么,只怕死得更惨喽……”

    他说着扭住乐菱的下巴,恶狠狠道:“你放老实点么还有以后,你要拎不清么……”

    话音变作“呜呜”声,乐菱又恨又恼,末了,却又换了种娇媚的声音,“最近他要来上海的,你们要动手么蛮好的了。”

    “哦?我听见讲南京当局许多事同他牵扯不清,又是几个派别互相倾扎,他那儿正拎不清咧,怎么要来上海?”仲夏疑惑问,那边,乐菱笑了几声才缓缓道:“人家许夫人回上海了么,你消息这样灵通,倒不晓得?”

    仲夏不知说了什么没有,我往前一凑,灯光暗着,台上水袖一扬,曲调陡然昂起,悠悠然兀自低沉下来,却是哀哀不绝于耳。

    仲夏侧对着我,脸上的笑意不见了,那道伤疤斜斜的,直拉到下巴,不知怎么,他的背影仿佛藏着杀气,整个人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什么时候,连他也变得竭然不同,究竟什么改变了我们?是许世杰?还是这乱世,让人做恶做善都有了绝对的理由。

    我怕得朝后退了数步,却听见乐菱尖声笑。

    “我就晓得喽,你么,同那个许世杰一样的,都顾着那个女人!”

    话音没落,有人摔倒在地,我不敢再留,扭头就往外头跑,拉开大门那瞬,外头的阳光落进来,余光瞥见仲夏阴沉着脸,也快步没入人群中。

    我怀着心事,再坐下来时,陈碧清顺手递上一块点心,却诧异道:“宛芳,你这是怎么了?满头的汗。”

    我摇摇头,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上海是是非地,但凡回来,总是际遇巧合,遇上这些人和事。

    戏还没完,我拉着她两个走了,黄昏的太阳照在眼睛里,处处血色。

    “宛芳?没事吧?”沈如月也瞧出些不对,同陈碧清两个面面相觑。

    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迎面的人匆匆过去,恍愰中,每个人的脸都变作仲夏和乐菱——兴奋、凶残、迫不及待。

    这些年苦忍这秘密,不过以为乐菱还爱着许世杰,虽然她和仲夏生了孩子,又逼着许世杰纳她作妾,但这一切,也不过是恋爱中的女人惯常的手法,却是忘了,爱越深,恨越深……

    迎面风过,我打了个冷战。

    陈碧清环住我,有些焦急了。

    “宛芳,你是不是病了?我瞧你脸色煞白的。”

    “是啊,天气虽然热么,也不能大意的,不如先到我家里吃杯热茶才慢慢回去不迟。”沈如月也在旁边关切道:“我家里不远的,就在旁边公寓了。”

    我心里有事,对她们谁也说不出来,听见这句,却忙不迭点头。

    她两个陪着我,很近的距离,焦急之下,却觉得走了很远。才进屋,不及换鞋,我冲到电话面前拨通了许世杰的电话。

    那边响了很多声,时间像凝固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陈碧清和沈如月面色也郑重起来,摒声静气待在一旁,也不问什么了。

    电话响得我失去了耐性,这个点儿他一般也不在家里,最后一声就要挂断,那边却突然接了起来……

    我一愣,冲口而出道:“你别回上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