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杰又卖了两个厂子,钱刚到手,还的还、借的借,几乎就没剩下多少。
我带着如萍回上海看陈碧清,她的那对双胞胎粉妆玉琢,十分可爱,男孩儿穿着笔挺的衬衣,女孩儿么一条粉色的洋裙,衬得脸蛋红扑扑得直想上去咬一口。
不到半天,如萍同他们混熟了,两个小孩儿在赵府的院子里玩,秋千下面,围着好几个娘姨,生怕摔了少爷小姐。姚芬妮还不放心,时不时从窗户伸出脑袋喊出去,“你们可看好了,别由着他们闹,看一会儿要吵架的。”
“太太,如萍小姐最是大方得体的脾气,会让着弟弟妹妹的,太太不用担心。”陈碧清一边劝着,一边又给姚芬妮端了咖啡来,姚芬妮脸上笑笑的,眉心却是习惯性微微簇起。
“你说的是呀,可我们家那两个孽障,要让宛芳笑了。”
“小孩子么有什么好笑的?再说了,我瞧着小少爷年纪虽小,倒是一副热心肠,处处回护妹妹,也是体贴得很。”
姚芬妮淡淡笑着,面孔没老,样貌却有些变了。
“我说呢,让她带着孩子回来这里住的,她不愿意喽,还是你来上海么,她磨不开情面才带着孩子过来看看,我这里没他几个闹着些,可冷清得很咧。”说着,姚芬妮瞅了陈碧清一眼,低头呷一口咖啡。
陈碧清不搭话,冲我挤了挤眼睛,我两个借故到院子里来了……
如萍从秋千上跳下来,飞奔着跑向来。阳光明媚,洒落在她身上,梧桐树下,茹萍满身的光点,仿佛蝴蝶在飞。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
“妈,给你看这个。”如萍举着一片梧桐,那绿色的叶子生机盎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我要拿去看爸爸。”她很兴奋,笑如春风,不待我答,一旋身又跑去和那对行动一致的双胞玩去了。
旁边的陈碧清叹了半声。“你瞧如萍都大了,你和许世杰……”
我笑,看着自己一前一后的步伐,湖绿绉纱的洋裙随之微摆。
“不是我讲呀,自从你们分开么,你那儿也冷清,他那里做个生意也不比从前了,人家讲你旺夫么,又何必非得瞧他往低处走。”
“你这话倒像我害的他。”
“也不是这样讲啊,我听之谨说的……”陈碧清说着四周围看了看,这才俯耳过来低声细语。我听了心也是一沉,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怎么想啊!”陈碧清拐了我一下,脸色郑重起来。“现在局势这样乱,上海许多有钱人都往海外跑,你两个还闹着别扭么,许世杰就是能跑也不会跑的呀,到时候东窗事发,你要让他去死啊!”
“你的话……当真?”我迟疑着,不是不担忧的。
陈碧清一跺脚,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骗你做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到你这里么推都推不动的。”
“不是呀,这样大的事,总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的……”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呀,你可真是红倌人的脾气——别人讲假的么倒记在心上了,但凡讲了一句半句真的,自己倒疑惑起来?那许世杰什么脾气你还不晓得呀,他瞒着你,一么是怕你担心的,二么他自己不要脸孔哟?我听沈如月讲的,连马副官都想跑路了咧,约着沈如月么,她不愿意的。”
“她同马副官那样好,怎么倒不愿意了?”
“呀!你以为沈如月像我们哟。”陈碧清连连摇头,抱着手看树下荡秋千的几个孩子,她的双胞胎还小,行动要人扶持,妹妹因为抢不到秋千,“哇”一声哭了,而不远处的陈碧清,露出恬淡的笑容。
“她是连孩子也放得下的人,换作我,就打死在那家也不愿意扔了孩子跑出来的。再讲了,她现在上海滩上红透了的千金小姐,顶着娘家的名号,多少公子哥追求咧。”
说着我们两个都笑了……片刻,陈碧清叹道:“宛芳,我们也是迟早要走的,要不你回上海,就是出了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为着这句话,我想起翠芳,远道从香港回来,待了三、五天,又是别后重逢的喜悦,又是人情世故的达练。末了,我们两儿都有些疑惑——究竟是真情实义多些,还是为了去香港重挑一个长三堂子的风光。上海没落了,香港还有旧时遗风,那些红倌人的路数,竟和我们从前一模一样。
翠芳又活了过来,连样貌都变得年轻。她兴兴头头的来了,有些落寞的离开。
我们终于还是一样,总是渐行渐远,不能完全契合。
这世上恐怕也没有谁可以完全契合。
“那你们什么时候走?”我问,陈碧清摇了摇头,秋千架上,她的小女儿已经不哭了,梨花带雨的冲着和自己一样的哥哥傻笑。如萍把花插到自己头上,又给诗娅也带上一朵,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在草地上跳起舞来。
“之谨已经在准备了,我是想等孩子再大些。再讲了……”她说着一顿,继又道:“我也舍不得的呀,你晓得喽,现在虽然都在上海么,分开住的,偶尔见一面大家倒还客客气气的,等出去了,一时落不稳脚,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磕磕碰碰,我自己倒是没什么的,就是之谨嘛,夹在中间为难。”
“他是左右享福的,你倒替他为难起来了。”我抿着嘴笑,陈碧清也跟着低了头,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也算难得了……”我叹了句,未免想起从前的风光,那时候十三少替我做个生日,也要惊动半个上海滩,再有那些莺莺燕燕的人,老旧的规矩和堂子里五彩的流光,每一样都绚丽恍如隔世。惊艳了那么些年,有些稳不住了,连浮岛般世外天堂的上海,也开始人心惶惶。
陈碧清笑着不禁皱了眉,看着围墙外的一线蓝天,竟是呆了过去。我一抬头,望见姚芬妮半个身子从窗户里伸出来,也是看着几个孩子,带笑不笑的,许多心事,在阳光下无处遁行,我晓得,她也开始踌躇起来了。
下晚时,赵之谨从工厂回来,满头的汗,陈碧清迎在头里,取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嘴里不住道:“你也太赶了,这样热天,倒不会缓着些。”
赵之谨瞧着我一笑,神情却有些焦急的,“你哪里晓得,那些工人么又要罢工,又要砸了会计室抢钱,我去了还安抚不住,差点就打起来……”
“呀,那你还去,工人么蛮得很咧。”陈碧清急了,把赵之谨往沙发上让,如萍牵着赵磊同姚诗娅过来请安,赵磊小小年纪,一脸严肃,叫了声“爸爸”就垂手站在旁边,还是诗娅乖巧,赵之谨才落座,她跑过去抱着赵之谨的脖子,一个劲儿喊,“爸爸,如萍姐姐来看我们咧,还带了好些玩具呢。”
赵之谨一手摸着小女儿的脸蛋儿,一面看向我道:“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东西。”
如萍也在旁边喊了声“大伯”,赵之谨笑了,拖着如萍的小手,好言道:“如萍长大好些呢,可还像从前那些调皮?”
如萍半低着头,害羞得吃吃直笑。
“这孩子就是不大方喽。”我把如萍接过来,又问赵之谨,“你才说的事儿可严重?工人罢工了么,你的厂子可怎么办?”
讲起这个,赵之谨未免一叹。“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闹成那样,只好求个平安吧。”
一时,陈碧清着人打了热水来,她卷了袖管儿,亲自替赵之谨匀面,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担忧。“现在这些工人么,三天两头的闹,薪水涨了又涨,我们自己倒成了勒紧腰带过日子的人了,既然这样,还不如把厂子关了换个清静咧。”
赵之谨苦笑道:“你道我不想呐?关厂子哪有那样容易?你这里还没关呢,几个股东得了消息,天天问我要钱,真要关了,他们不打到家里来啊?”
“呀……”陈碧清叹了句,不晓得该说什么,楼梯上,姚芬妮扶着把手,冷笑道:“现在真是野蛮人的天下了,讲什么东洋人厉害,我瞧着中国人自己要把自己弄死的!”
他夫妻两遥遥相隔,默契的都冷笑数声。赵之谨向后一靠,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诗娅倒也乖巧,安静的俯在赵之谨身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赵之谨。
片刻,赵之谨方道:“也没什么,我同警察厅也讲了,他们派了好些人把守,那些工人也暂时压服下来,总不至于拿他们没一点办法。”
“又抓人了?”
“可不是,抓了好些个呢。”
这下,连我也叹息起来,心里晃荡荡的没个着落。
“呀,讲这些做什么,宛芳难得回上海的。”半晌,赵之谨打起精神坐起来笑道:“我让他们备的锅子,差不多也开饭吧。”
陈碧清得了这句,已经下去张罗了,姚芬妮始终站在楼梯口,也不过来,也不插手,只是遥遥的吩咐赵磊,“你们爸爸累了,快带妹妹房间里玩去吧。”
赵磊应了一声,拉着诗娅沉着道:“诗娅,咱们走吧。”
“不嘛,我要爸爸陪我玩儿。”诗娅撅着小嘴,十分不乐意。
如萍么早就拘得慌了,听见这句,也跟着赵磊哄诗娅道:“我们去玩捉迷藏吧,看谁先被找出来。”
诗娅瞅瞅如萍,又看看赵之谨,难以取舍。还是赵之谨哈哈笑着将她抱起来,举过头顶,飞快转圈,诗娅兴奋得喊,“坐飞机喽,坐飞机……”
有一瞬,赵磊也露出羡慕的神情,但马上又恢复了他的镇定。赵之谨把诗娅放下来了,缓声劝道:“去,和哥哥姐姐玩去。”
这回,诗娅虽不情愿,到底牵着如萍的手,三个小人儿被娘姨带着,往旁边房间里去了。
我忍不住赞:“诗娅真可爱!”
赵之谨脸上笑笑的,很是得意。那边,姚芬妮缓缓走过来,挽了赵之谨的手,他两个,一瞬又变成相敬如宾的夫妻了,而陈碧清呢,忙前忙后,不亦乐乎,我看在眼里,又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晚饭时,尽管几个人都努力说笑,但氛围依旧有些沉滞。铜锅里的汤涨沸了的,菜啊肉啊下了满锅,赵之谨只是略一沾箸就饱了,姚芬妮也没什么胃口,陈碧清吃两嘴,看他两个不吃,自己也停了箸,剩下我一个,不好意思胡吃海塞,自然也放下了碗筷。
这晚饭才不到半小时,赵之谨还要让,我也实在没了兴致,只听见旁边几个小孩儿边吃边闹,时不时一阵笑声,欢愉得冲进厅里。
“还是他们好呀……”赵之谨叹了句,灯光下,他的脸瘦了许多,眼皮耸拉着,这时候才发觉他也老了,眼睛里藏不住的疲惫。
“宛芳,晚上就在这儿睡吧。”
“是呀,让孩子们一屋,我同你睡。”陈碧清笑道:“连我也不回去了,明天么我们去看电影。”
“这……”
“做什么扭扭捏捏的,这里也不算外人呀。”陈碧清还在劝,连姚芬妮也道:“碧清说的是,你同表哥虽然没在一处么,我只认你做表嫂的,那个什么乐菱,这两年越发上脸了,表哥不理她么,她带着仲义到衙门里又哭又闹,害得表哥这两年运气也不好,连连卖了几个厂子,我瞧着表哥挣下的家业,竟是要败在她手里。宛芳,不是我讲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只看在如萍份上,也回来吧。”
我笑笑,不知道怎样答,但每次提到许仲义,那个“仲”字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底,拔也拔不出来,隐隐搅得人不得安生。
赵之谨也跟着讲,“宛芳,我瞧许世杰虽然做错了么,他心里到底只有你的……”
“之谨……”我唤了声,瞧瞧桌上这一家人,慢慢的,连神色都有些像了,难得他们惦记我,心里不是不感动,但说到许世杰,不知怎么,总觉得很难回头。
“你们讲的我也晓得,他的情况么,我虽然不十分清楚,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两年不光是他,那些个开工厂的、办企业的或者又在政府供职的,哪个不是人心惶惶?我也劝着他快走的。其它的,就算缘份尽了吧,他伤我伤得深,我伤他也不轻,我们两个,说到底没缘份罢咧,现在这样么,也蛮好的了……”
一番话,陈碧清还要说什么,被赵之谨拦下来,他扬了扬嘴角,颌首道:“也罢,你有自己的打算,反正我话先说在这儿,我这里最晚明年也要走的,到时候你要愿意么,就同我们一起走。”
姚芬妮不动声色,看了赵之谨一眼,脸上没有不悦,却带几分自嘲。
我想想,由不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