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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漩涡
    “呀,你怎么回来了?”我拉着如萍的手,“噔噔噔”下楼梯,脸上笑意已是止不住的,楼下的人,满脸上也只有笑,我才到楼梯口,她便抱住了我。

    “真认不出来了……”翠芳变了,明眸皓齿,腰身只得一握,仿佛减了十岁芳龄,连她眼角的细纹也淡了许多。

    “怎么?还不许我回来了?”她扬着声音,但那里面已有藏不住的哽咽。“叫你去香港么你又不去的,只有我回来看你这妮子喽。”

    如萍牵着我的衣角,这时候怯怯道:“妈,这个姨姨是谁哦?”

    “你不认得我?”翠芳笑着把如萍抱起来,“你才出生么,你妈还没来得及抱的,我就先抱了。”

    如萍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也不晓得怎么喊。

    “是姨呀,翠芳姨姨呀,妈同你讲过的喽,以前翠芳姨和妈妈是好姐妹的。”

    “现在就不是!”翠芳嗔了我一眼,从拎包里取出一挂金锁套在如萍脖子上,“叫什么姨呀,就叫做干妈好了。”

    如萍看看我,又瞅瞅项上的金锁,迟疑着不敢接口。

    “回来就好,做什么要送东西的。”我忙着要还,翠芳一把按住了。

    “快别,就不许我尽点心?”不知怎么,她说着竟像有些伤感。

    阿玉婆本是旧人,见了翠芳也自欢喜,不等我吩咐,已经煮了酒酿汤元,拐着小脚笑道:“翠芳小姐好呀,别站在外头讲啊,屋里来吃点心了。”

    “还是阿玉婆疼我。”

    一众人,又说又笑进了屋,翠芳把如萍把在膝头左右打量不止。“我瞧这丫头比你还俊些,这以眼睛一忽闪,可伶俐了。”

    “这一走,也是好几年呢。”我叹了句,“那时候如萍才刚出生。”

    “谁说不是呀……”翠芳也似许多感慨。

    “姚老爷子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那时候,他两个一起走的,走时,翠芳还偶尔犯病,时常吃药打针,脸上身上都浮肿,哪像现在的神采风扬。我算算,她也三十好几了,要是从前在堂子里么,只好退回去当**的年纪,可她竟出落得越发漂亮起来,谈笑风声,自顾悠然。

    片刻,翠芳才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做什么要一起回来的?”

    我吃了一惊,倒问不出来了。

    “翠芳小姐这样脾气,怕是外头有男朋友咧。”旁边伺候的阿玉婆忍不住道:“再讲了,我听隔壁的陈家大姐儿说,香港那都是洋人的地盘,翠芳小姐不会也找了个蓝眼睛高鼻子的男朋友吧。”

    她人是极老的,话讲出来十分可笑,那些时髦的词儿一个个往外头嘣,连翠芳也掌不住笑了。

    “妈,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呀?”如萍耳尖,嗲嗲的问了一句,引得我们几个又是一阵哄笑,阿玉婆拉着如萍道:“小姐,走,阿婆带你外头看花儿去。”

    一阵风似的,把如萍哄了出去,这屋里才是静下来,静下来了,才觉得翠芳有许多话要讲。我等着她开口,瞧她一身牡丹织锦旗袍,在她身上开满了富丽的花,人反而显得单薄了,那个唇红眉梢,一笔笔,都孤零零的凸显出来。

    她倒不急,把面前那碗酒酿汤元,小勺小勺一口口吃完,这才道:“其实我们过去也就大半年的功夫就分开了。”

    “怎么?”

    我追着问,她倒是一怔,末了,鼻中笑了几声:“香港那种地方,比上海又是一番热闹,我从前只晓得上海,出去了才知道什么是井底蛙。那些女太太哟,啧啧,比堂子里出来的倌人还花哨,一来二去么,我也是个心野的,他又老了……”

    她说着顿住了。

    我心下有些凄然,连翠芳也觉得的,“我是永远感激他的,不讲别的,不是他带我去香港么,我也看不了这些眼界,病也好不了的。”

    “对了,你的病?”

    提起这个,翠芳脸上泛起漠然的笑,她呷了支烟,在手指间把玩。

    “本来也没什么呀,离了上海南京,自己就好了许多,姚老头儿再请了两个美国医生,半治半养,三、五个月,还犯了一、两次,再后来,竟是好的多了。”

    本来也是好事的,却说不上来的有些难堪。

    我想起从前,那时候她疯了或者傻的,两个人许多纠葛,也是理也理不清的又爱又恨。

    翠芳瞥了我一眼,递支烟过来。我摆手道:“早就戒了的。”

    “哟,这也稀奇,鸦片烟不抽么,抽抽这个蛮好的了,怎么连这个也戒了。”

    “不单这个呀,我是酒也吃的少了,牌也不打了,连逛街都少的……”

    “那还有什么意思哟。”她打断我,吸烟的姿势依旧迷人。

    “如萍还小么……”我接了句,但其实自己也晓得,不是这原因,张张嘴,我也有许多话要讲,却是无从讲起的。

    “陈碧清好呐?”

    “她倒是有福气了,从前孩子没生么,姚芬妮当着人就要发火的,还不许她上桌吃饭,后来生了龙凤胎,连姚芬妮脾气也好了,赵之谨么本来没话讲的,这时候越发依着陈碧清,去年还给她重置了房子,搬出来另过。我上次回去,她又胖了,一双儿女好不热闹,脸上的笑也换了模样呢。”我喋喋不休说着别人的话,好象一停下来,就会被问到自身。

    果然,翠芳吐着烟香,一阵袅袅背后,她眼中带点不屑的高傲。

    “那种日子想想就行,真过起来,未必舒心呢。”

    我笑笑,不答话。

    “那你呢?替许世杰养个孩子,把家也让出来给那个戏子,然后么清心寡欲的,还只当自己超脱了。”

    她说一句,便带一声哧笑,末了,从她那只小包里又取出许多玩意儿,什么法国的香水、口红、粉底,还有英国的印花手帕、珐琅瓷的小首饰……零零总总,也堆了半桌。

    “呀,你那个包倒像个百宝箱。”我叹了句,她十分得意,拍拍身边鳄鱼皮的小皮包。

    “这是他们从埃及弄的皮,又给我拿到印度做的,样式么也还好,就是又轻巧又好用,还好喽。”

    “你……”我看着那堆精巧的小玩意儿,半晌才道:“你同姚老爷子分开么,倒这样阔绰。”

    翠芳顺手取了那只香水瓶,放在鼻子底下闻,她半垂着眼瞪,眼皮子也画了重重的眼影,遮住许多细纹。

    如萍在院子里跳皮筋,嘴里唱着歌,偶尔传来楼上。翠芳身上玫瑰露的香味儿,仿佛把我们的世界划成两半儿,浮华遥远的香港,在脑海中如航船般,远远的,驶近了。

    我有些好奇,又有些厌倦,猜不透翠芳此行的目的。

    “靠男人么,终究是靠不住的。”她说着两道眉毛一扬,拉着我道:“快,换衣裳,带我出去南京转转。”

    “南京有什么好转的哟。”

    “总比家里好呀!”

    像从前一样,我们手挽着手逛街,把如萍留在家里。我穿一件暗色竖条纹绒面旗袍,也是许世杰才从香港带来的款式,腰身收得紧,裙边短、领口低,翠芳还讲,“你这里才收紧一些才好看。”

    她说着把我腋下一提,胸形毕现。

    “呀,这怎么见人的。”

    “哟,你没见那些广东婊子呀,衣裳么紧贴着肉,一站一坐,那个胸么这样大……”翠芳在自己身上一比,也掌不住笑了,“我就看不过喽,可是那些洋人么,觑着眼睛直盯着看呐。”

    多少年了,南京没什么变化,我身边这个人,却是不同了许多。

    成衣店翠芳是瞧不上眼的,连衣料样式她也觉得太呆板,那些首饰店、皮包店,还有胭脂水粉,即使都是洋货,也都入不了她的眼了。

    “我说了南京没什么逛么。”

    “东西也太少了。”她摇头叹着,指着柜台里不多的几样洋货,“这些在香港么,起码要便宜一半儿的。”

    我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反正带着她乱逛么,走走便到了玄武湖边。夏天,午后,这里散步的人多,湖面波光粼粼,翠芳一定要租只小船,同我一道,泛舟湖上。

    她像男人一样神气,摇橹划桨竟是十分在行。我笑她像男人,她说我跟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我们两在船上笑着打闹起来,船身摇晃,笑意如同涟漪,也一圈圈漾开来,仿佛又回到从前,我们都是清倌人,背着姐姐溜出去玩,但凡有别的小孩儿欺负我,翠芳便像个男人一样叉腰骂他们。

    一晃,我的孩子都快有我当年那样的年纪了。

    还是许多恍惚,我不觉得自己老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别人问起来总是一成不变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后,又全都变了。

    那些东西,究竟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闹过一阵,我两各坐一端,静静的,想着心事。

    船泊在湖边的树荫下,天气分明很热,这里借着湖上的水气,倒是凉快的。

    良久,我问翠芳道:“你同姚老爷子分开的事,怎么没听见说?”

    “那你同许世杰分开,我那边也是瞒得铁桶一样,连陈碧清都没提起这事儿。”

    我笑笑,略带苦涩。那些一件件经历过的事,惊心动魄,幸好都过去了。

    “你晓得的呀,我同许世杰么,在一起就是吵,吵得天翻地覆,我哪有那个精神陪他玩儿呀,再讲了,他在外头……”

    “男人喽……”翠芳咯咯笑起来,“别讲许世杰哟,连那个老头子还多少花哨呢,我去了香港才晓得,他在那边么还有两房妾的。”

    我抬眼,又些意外,继又觉得平常,连翠芳也觉得了,接着道:“本来我也无所谓呐,反正那两个又老又旧,再讲了,他对别人么总是厉害得很,对我倒是蛮好的了。”

    “那你们又分开?你是拎不清呀!”我骂完了才想起自己,由不得住了嘴,自嘲一笑。

    翠芳也指着我哈哈的笑。

    “你说说么只好说你自己,我是不像你的,就是没那两个妾么,我迟早要离开他的。”

    “嗯?”

    柳条一晃,水里跟着起风,我也晃了眼,有些犯晕。

    翠芳望着远处一对野鸭子没了话。

    生而为人,有时候是人情世故伤了我们,有时候又是我们伤了人情世故。很多事觉得自己能承担的,最后也是心累,离开一程又一程,我突然觉得,逃去香港,也未必能逃得了宿命。

    “宛芳,我听香港的朋友讲,照这个情形,南京也保不住的。”

    “那、那总不至于……”

    “不至于?南京政府里那些有消息的,都开始找退路了,我信里不便说,只好亲自来把你押回去!”

    我哑然,许世杰也讲过相类的话,但他现在失势,生意也在难处,要抽身反而不能,上海那边,听陈碧清讲,也是人心惶惶,但富贵场中,人人说起来也当是句笑玩而已。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此话不假,即使局势动荡如此,我也还心存侥幸。

    “我不是不想走啊,许世杰也凑了笔钱,说要一同走的。”

    “那你不依他……”

    我笑,把当年的话掩过去了,“他带着我,再带上乐菱同仲义,那我和如萍算什么呀?”

    “仲义?”翠芳有些疑惑,低念这个名字,扭着头看我。

    我埋着头,手指头抠着船身上的一个窟窿,几乎要把它抠穿了。

    “这名字取的……”

    “再讲了,就算去了香港,我能做什么?这边虽然乱么,还有些进项,去香港么,难道喝西北风啊,如萍眼见也要长大的。”

    “呀,那还不容易!”翠芳轻描淡写,在湖上,点了只烟。“你同我去,咱们一起,保准把香港人的钱都赚进腰包来了。”

    “怎么?我还想问呢,你同姚老爷子分开么,可怎么营生呢?”

    “呀!”她夸张叹道,瞪大了眼,“你没瞧见呐,香港,就是二十年前的上海,只怕你懒得赚,哪有你赚不来的钱。”

    我还是不明白,睁大了眼瞧她。

    翠芳吐了个烟圈,得意笑了。

    “你要还是从前的许太太么,我也不回来找你的,这眼下你也摆明了单身了,我也孤身一个,咱们正好凑对的。”

    “你的意思?”

    “哎哟喂,做生不如做熟喽。”她说着,片刻,我心里惊疑不定,迟迟只不愿开口。

    玄武湖上,游船渐渐回去了,余下三两只,也泊在树荫下,随水晃荡。都是情侣,你侬我侬,继续隔得近,也听不真在讲什么。

    翠芳的声音低下去,别人也同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同你讲啊,香港那个地方么,中国人也多,洋人也多,有钱人么更多喽,洋人么别的不喜欢的,只喜欢他们说的异国风情喽。”翠芳笑笑的,眉毛又扬了起来,“前年,我拿姚老爷子给我的钱,买了两个人伢子……”

    我的耳朵也嗡嗡直响,她的话,被风吹散了,仿佛连我都听不清楚,接下去,已经可以想像翠芳在做什么了,但她兴头上,兀自道:“哪里晓得么生意这样好的,我们从前那个书寓算什么呀?那些洋人想听她们唱回戏,或者又看她们打回牌,可是舍得下血本的,出了大钱,连我的手背也摸不到边儿呢。”

    她的风光,全回来了,是堂子里众星捧月般的高高在上。

    湖光还是很美,映在翠芳眸子里全是光芒。我扭头看向远处,突然被一种深而无力的宿命感牢牢抓住——翠芳在走上一代倌人的命运,无论多红,年纪大了去了,就买几个人伢子,自己么,容升**,坐享其成。

    或许这本来也没什么错处,但我好容易跳出来的,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些迎来送往的日子,被**打得惨了,然后自己做了**再去打别人。无限的循环下去,坏的变成理所当然的,然后好的,慢慢变作奢求,最后,高悬于阁。

    “你想想啊,如果你来么,也不用你露脸的,前面该张罗的张罗了,你的后头替我打点着些,也教教那些女孩儿规矩呀什么的,到时候我们顶间楼,再买几个乡下丫头,一拾掇,也就出来了……”翠芳还在念叨,对她来说,这是唯一懂得的生存法则,对我来讲,其实也一样。

    但我无端后怕——命运像漩涡一样,将人带往无底深渊。最终,我们都成了溺毙于自己的人……

    如萍还小,但我不希望她过我的童年——有那些灯红酒绿的记忆,也有那些周旋于人的世故。

    我轻轻摇了摇头,翠芳没有发觉。

    近旁一只游船又划桨回去了,船上的男女,一人坐船首,一从端坐船尾,那女孩儿矜持得红着脸、低着头,隔很长时间,才会磕一个瓜子儿,那男孩儿羞得别过脸去,划着桨,看着岸边的老柳树……

    每个人都应该像他们啊,每段恋情都应该有这样的开始。我定定看着翠芳,她兴奋的夸张的脸,许久,湖上起风,才觉自己脸上微微作凉,手背一抬……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落了几行清泪,借着湖风,刹时,又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