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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生
    栖霞寺旁边的所谓宅院,不过是三间瓦房,阿玉婆和阿兰跟着搬了过来,另外如萍的奶妈,这么一凑,三间房住满了,还有些略挤。直到如萍一年断奶,奶妈走了,这里才稍微宽松些。

    如萍一岁,许世杰来看她,我知道,乐菱生了个男孩儿,取名许仲义。

    那个“仲”字,让我哑然。

    秘密像花开一样,静悄悄的,已经绽放了,但许世杰不晓得,他的探子把全南京上海的人和事都探出来了,却不能探得他身边的秘密。

    我看他风尘仆仆,有些憔悴样子,于心不忍。

    他来看如萍,带了许多玩意儿,衣裳首饰,还有钱,但他一点都不开心。坐在那儿,半晌才道:“宛芳,回来吧。”

    他知道我不会答应的,说着自己倒笑了。

    他走以后,阿兰说——自从我离开,他的生意每况愈下,身边的亲信散了七七八八,这才大半年光景,甚至连南京的房子都卖了。

    “都说太太您是旺夫的。”阿兰翻着白眼,故作神秘。

    这样也好,离富贵远些,就离平安近些。

    现在世道越发乱了,都说要不了多久,日本会占领全中国……

    我有些悚然,又觉得有些遥远。

    翠芳常有信来,自从去了香港,她的病竟一次都没发过,但她渐渐的不把姚老爷子放在眼里了,在香港,她的生活光怪陆离。

    姚老爷子给陈碧清的女儿取名姚思思,许多挂念,却不曾回上海看一眼……有些事,不是我们最初想像的那样简单。

    但我变得简单了,如萍每天的变化都让我惊喜,她是个身体结实的小胖丫头,一岁时,已经会嗲嗲的喊我“妈妈”,无论有再多困惑或者烦忧,听见这样一声,心都融化了,世事与我无干。

    许世杰来看她,她不认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仔细的打量这个骨肉相连的男人,虽然不认识,如萍却没哭。

    血缘,有时候很奇妙,我觉得如萍知道那是他的父亲,很自然的就亲近了。

    许世杰很高兴,抱着如萍不肯放。

    “少爷,当心闪了小姐的骨头呀。”阿玉婆已经老了,跟在许世杰身后,前后左右的护着如萍。

    “如萍比仲义乖多了。”他赞叹着,并不多提上海的情形。

    我知道,乐菱在他身边,府里的下人唤她“二姨太”。

    “宛芳,这里终究太冷清了,你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南京的房子横竖空着,不如你搬回去,我就来看如萍也方便呐。”许世杰说着,如萍两只小手扯着他的头发,又去抠他的眼睛鼻子,细细白白的小手挠得许世杰直痒痒。

    我替如萍整理着才晾干的衣裳,现在天冷,山里比城里更冷,也没有热水汀,只好烧碳子取暖,如萍身体虽好,也还是着了两次凉。

    “我已经在找地方搬了。”

    许世杰一怔,脸上有些恼意。“现成的房子你不住么,找什么房子呀!你要嫌那儿不好,我再寻处大些的。”

    我笑笑,不答他的话。

    “宛芳,就算我有些错处的,这也过了大半年了,你就有气也该消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我手上叠着如萍的衣服不停,心里却是波澜不惊,见许世杰有些急了,难免笑道:“反正是在南京么,住哪里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不住家里?”他质问着,又道:“年后我也要搬来南京的,那时候我们一家团聚岂不好。”

    我手上动作一停,抬眼看他,他像是老了些,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自己的事情么还理不清的,我带着如萍,没的吵了你。”

    “宛芳,你这是故意同我作对!”

    “没有……”

    “你就是气不过乐菱的事……”他不依不饶,说话间就要吵嚷起来。

    阿玉婆见风头不好,接过如萍,嘴里不断哄着,“小姐听话哟,我们去穿衣裳喽。”

    连阿兰也摒气静声,悄悄出去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似的,我同许世杰说说么又起了争执,连累得下头的帮佣人人自危。

    “世杰,你听我讲呀……”我拿好言向他,心绪依旧平静,但如果我们没有分开,我必然已经又哭又闹,既伤了他,也伤了自己。“你同乐菱的事我是不介意的,你要在上海也好,南京也好,我之前就讲过,你终究是如萍的父亲,你要来看她,我绝不拦着。”

    “嗯,那怎么不回家?”他哑着嗓子问,突然情绪越发激动了。“我现在虽没以前好,总比你一个人过好些吧?你是嫌我……”

    “世杰!”我打断他,失意的男人收起身上的刺,变得比从前软弱了,但也比从前敏感。“生意上的事总有起伏的,但家里的事么……”我说着一顿,拿眼瞧许世杰,他按捺住脾气,等着下文。

    “那时候我就登报了的……”

    “咣”一声响,许世杰抄起一只杯子摔在地上,尖锐的破裂声后,屋里一片寂静。

    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的重复,我累了,并且我没信心在那样的日子还能保持优雅。

    我侧身坐在沙发里,扭着头不理他。

    许世杰气咻咻的,半晌才道:“就这么定了,年后我来接你们娘两回家。”

    “世杰,你这样,不过是逼我走。”我沉着声音道:“你也晓得的,我们回不去从前了。”

    这话说得极慢,他眼里的红竟一下变作泪光,闪烁着别过头去。“你要怎样才原谅我?”

    “世杰,我没有怨你的意思。”说着,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身形高大,愈发显得孤独。

    “你瞧我们两,在一起么总吵架的,我就是想你过得舒心……”

    “可我不舒心呐!”他的声音梗咽了,又努力忍着,不愿在我面前失态。

    “你同乐菱么,蛮好的了。”

    “你还是介意!”

    话又扯了回去,我无意继续谈论。外间隐隐传来如萍的哭闹声,我借故想要出去,许世杰一把抱住我,下巴紧贴着我的头发,双臂如同铁箍一般不容我动弹。

    他的声音沙哑了,缓缓的,几乎已是哀告,“你不愿见她么,她永远也不来南京的,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过日子,究竟为什么不能?”

    我不再说话了,越说,越理不清。

    如萍生日,他点的蜡烛,烛光摇曳下,他眼中始终像有泪花在闪……

    私下里,我问马副官,“二姨太那边每天怎么打发时间?”

    马副官显然有些意外,小心谨慎的,生怕得罪了我。“也没什么呀,就是打打牌喽,或者约小姐妹出去听听戏,偶尔自己也串一场,其它么,就是买买衣裳逛逛街,或者带小少爷出去散步。”

    我“嗯”了一声,笑道:“那就好,少爷那儿,还劳你多费心,别的事情不怕,就怕把眼跟前的人呐事的倒不当心了。”

    马副官垂着眼睛略一思量,即刻明白过来。“夫人放心,少爷那边,我会多提醒着的。”

    “别的倒没什么,不过是想着你们在他身边久了么,晓得他的脾气,总是吃软不吃硬,我这里说多了,他又想多了。”

    “放心吧夫人,姨太太那边,少爷也不常去的,就是偶尔去看看小少爷。”马副官说着又道:“既然夫人讲了,我也多注意就是了。”

    我能做的,无非这些。但我不忍心拆穿仲义的身世,那些,就让他们自己去分辩吧,对我而言,已是身外之事。

    只有如萍,一天大似一天了,她学会了走路,一刻不停四处走动,阿玉婆老了,腰都驼起来,整天跟在她后头,叫苦不迭。阿兰么也学得油滑了,但凡辛苦的事,她总是躲得远远,我虽然住在栖霞寺的山里,但世俗的琐事依旧不少,偶尔到寺中与方丈谈心,也还是诸多怨言。

    老方丈还记得我,那年,我同十三少来时,不过是十多岁的清倌人,一转眼,方丈须发皆白,声音却越发哄亮了。

    “方丈精神还好啊。”

    “老喽。”他笑着,亲自煮了一壶新茶,屋里的水仙正开,一阵花香掺着一阵茶香,好不暖人。

    我深吸了口气,不禁道:“还是方丈这里远离红尘,最是清静的。”

    老方丈笑着斟了一杯茶递过来,“世间都是俗世,哪里就能清静了。”

    坐在冬日的暖阳下,闻着茶香,外头层林浸染,觉得所谓幸福,不经意间唾手已得。

    “这里还好,家去么又是孩子又是娘姨,不大点事么吵得翻天,哪里像方丈这里茶香花香天天养人呐。”

    老方丈啜了一口清茶,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带着孩子的天真,话音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肺一样,又远又清晰。

    “心静么,处处清静,心不静,我这里还一帮小和尚拎不清咧。”他说时哈哈一笑,水沸了,火炉子里的碳烧得通红。

    我也晓得这道理,奈何只是无尽的操心,握着茶杯,低叹了半声。

    “老衲第一次见许太太,那会儿,还是同袁家少爷一起呢。”他说时勾起往事,我低着头,茶汤的蒸汽雾上眼睑。

    “也是合该有缘,十三少买那宅院时就讲了,以后若你来住么,要我多照应些。”

    眼角一酸,借着茶杯遮挡,有些泪意。

    “还有许少爷也是有心人呐,你来了么,他隔三差五总要布施许多香火钱,许太太是福中之人,命中注定诸多贵人的,又何必还这样伤神。”

    “方丈的话有理,我却总是……愧对他们。”

    “此话怎讲?”

    秘密压在心头,呼之欲出。太阳从挂着竹帘的窗户照进来,细密的光影,也如同现在细密的心事。

    “从前十三少说国之将乱,我总不能体会,现在虽然安然,却有忧患之感,不晓得还有几年太平,也不晓得可还得了别人的恩情。”

    “恩恩怨怨,本就是业,人来世上也为了业,你还不清,那才正常。”老方丈说时又开始煮水,山上的泉水,打来镇在水缸里,用竹瓢取之,以泥炉烧碳,再用紫砂器煮沸,即使不加茶叶,入口全是甘甜。

    “你欠他的,他欠你的,你又还了她的,她又还了你的,这世上就如同蛛网,总有相欠,又总是相累,许太太不必在意。”

    “那若是有件私密的事,我若不讲么,毁了人家骨肉相连,我若讲了么,也毁了人家家庭和睦,方丈,依您之见,我是讲还是不讲?”我隐隐约约问着,自己也觉得糊涂。

    老方丈吃了茶,斜靠在榻上,半眯着眼。

    “世上之事,连生死也是小事,妄论其它。”

    “生死事小?此话怎讲?”

    他笑笑的,仿佛睡着了,一时,屋里便有轻鼾。

    可惜我是俗人,不能悟道。老方丈的话,一知半解,许多迷糊。

    但那秘密如同深藏在地里的草种,觉得有一天,总会破土而出。我有些怜悯许世杰,虽然在别人口中,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有几次,我差点说出口,但许世杰总笑道:“宛芳,你又吃醋了。”

    于是我恼怒起来,绝口不提后面的话。

    我们就这样两相较劲,年后,许世杰来得越发勤了,我在城南找的一个小四合院,他拦不住,忙前忙后把房子重新修缮,又置了许多家俱,我也拦不住。

    说起来,我们简直是一样的人,谁也拿谁没办法。

    等我搬过去,他三天两头的跑,我瞧他生意果然淡了,空闲的时间一多,他倒比从前瘦下来,手上也显得没力了些。我劝他出去走走,他只是拖延着,要我同去,我不去,也就拖了下来。

    就这样,一过也是两年。

    转眼就1935年了,外头的风声越发的紧,翠芳挂了电话来再三讲我去香港,我在南京也同许世杰纠缠不清,多少也动了心,还没成行,那天早春,有人来访,阿兰开的门,我坐在二楼的厅里看给如萍梳头,从上往下看下去,是个女太太,拎着只小包,满头的卷,后面的头发只到耳根,身形婀娜的,站在楼下就喊,“宛芳,你出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