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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了断
    我回南京那天,陈碧清到车站送我,她刚出月子,身体还有些虚胖,但气色好了很多。我们坐在火车站外面的咖啡厅里说话,我脚边,放着几只箱子,如萍闹了好一会儿,在奶妈怀里,刚刚睡着。

    “宛芳,不是我劝你呀,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

    我笑笑,把淡黄色的奶汁加到咖啡里。

    “你看你刚回上海那天,姚芬妮那个样,现在不也好了?”

    “你是有福的,生对龙凤胎么,都当宝贝。”我接了句,瞧她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有肚子上一圈肉,怕是难消了。

    说到孩子,陈碧清脸上露出笑容。

    “名字想好了没?”

    “男孩儿叫赵磊,女孩儿随姚家姓,还没定名字呢。”陈碧清说着一笑,自嘲道:“倒像没我什么事儿似的。”

    “没你什么事儿也能有这两个宝贝!”我笑了,她也轻声笑出来。旁边的奶妈抱着如萍,哈欠连天。

    “你真的……就这么走了?”末了,陈碧清忍不住道:“赵之谨喽,再三的讲要我劝劝你的,他也把许世杰好一顿训呐,可话讲回来,我们打堂子里出来的,这男人家三妻四妾还养外室的难道见得少?虽然是民国了,几千年都这么过来的,总不见得都是错。”

    我淡淡的,无从讲起。

    “再说了,那个乐菱么,就算生个男孩儿也是替你生呀,再怎样,你是许世杰明媒正娶的,乐菱再得势总越不过你去,这就够了。”

    我没告诉她仲夏的话,也没告诉她那些来龙去脉,惊心动魄的,哪里只是一场妻妾争风。

    “别讲了,我好容易下了决心,你又来拦着,何必呢……”

    “宛芳……”陈碧清说不下去,伸出手拉住了我桌上的手,她腕上套着一只碧绿的镯子,水头又好,颜色也翠,价值不菲。是陈碧清生了孩子后,赵之谨把家传的一套玉器给了她,这回,姚芬妮竟没闹,他们三个,围着两个孩子转,居然比从前和睦了许多。

    “你算是熬出来了。”我叹了句,未免想起自己,沉沉浮浮,到有了孩子,才舍得割舍从前放不下的许多东西,也是讽刺。

    “这回去了,还住南京家里?”陈碧清追着问,“分开一段时间么也算了,我瞧许世杰十分后悔的,你这一走,他就是再拎不清也明白过来了。”

    “碧清……”我打断她,想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一半儿。“本来么也没什么,我们两个吵吵好好、好好吵吵,众人皆知,这乐菱又不是第一次见。”

    “是啊是啊,这种戏子,哪里就上得了台面了。”陈碧清忙不迭道,倒引得我笑起来。

    “话不是这么讲呀,我这回登了报要离婚的,又被许世杰把那份报纸勒令停刊了,想想也没意思的紧,他要留我,何必做那些伤人的事儿。”

    “男人么……”

    我抬手,摇了摇头,心里道,其实“伤人”二字,何止是伤我。

    “他不离也罢了,反正他在上海,我回南京,也不往家里去,我想去栖霞寺……”

    “宛芳,你可不能动那些离尘脱俗的念头啊,那是没办法了才走的路,连我都撑得下来,你又何至于此。”陈碧清急了,一把从奶妈怀里把如萍抱过来,如萍刚睡,这会儿突然醒了,眯着眼睛张嘴欲哭。

    “就是不看我面上,你有孩子的人,总不能带着如萍做姑子吧!”

    我呆怔片刻才笑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

    “那你不是说什么栖霞寺……”陈碧清瞪着眼,如萍在她怀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奶妈子接过手,忙着哄如萍,站起来一颠一颠的嘴里唱着乡下的儿歌——乖乖儿不哭,乖乖儿睡觉,乖乖儿吃糖,乖乖儿最乖。

    我有多少烦闷,看见如萍就觉得无所谓了,她吃着手指头,一双眼睛看着奶妈,没听两遍,眼皮子又慢慢合拢在一处,奶妈抱着如萍,往旁边桌坐了。

    “栖霞寺山下有座宅园,是十三少当年置下的,我一直不晓得。”

    “啊?”陈碧清听见这话,也同我刚晓得那样,诧异得喊出声来。“那时候他们袁家闹得那样,只怕十三少有多少件衣裳都查得清清楚楚,倒把这房间给漏了?”

    “是过在我的名下,他的老管家一直守着,听见我要回南京的消息,托人告诉我的。”我心里凄然,看向远处,屋外,落着上海冬日的雪。

    雪花也未必成花,南方的雪,永远只是一丝寒意,雨冻着冰,称之为雪,不似十三少说的北方的雪,飘飘扬扬,这南方一场雪,竟是纷纷散散的,背后是铅灰色的天空。

    陈碧清忘了讲话,良久,才“呀”的一声叹了出来。

    “他倒像料到了……”

    我笑笑,不得不信命运,那宅子本来不是为我准备的,我同十三少婚前,他已有了归隐之意,又独爱南京的秋天,机缘卖下那座空宅院,直到他病后,又怕我将来无依,悄悄的把那宅子过到我名下,这么多年,我居然不晓得。

    陈碧清兀自叹息不已,连声道:“终究是十三少呐,不枉当年上海滩上许多长三送他一场,他也逛堂子,竟是这般情深义重。”

    说不得,说不得,一说都是唏嘘往事。

    “我同许世杰讲好了的,明园的股份么我也不要了,卖出来也是一笔,还有从前我在上海的几个小铺面,这时候拆的拆、旧的旧,本来不值什么的,也都由他收了去,换作钱又是一些,虽然不多,我们两母女么也够了。”

    “这算什么?那他在上海的家呢?还有许家的产业,那可是数不尽的,你不要,白便宜那个小戏子啊?”

    雪一时成雨,地上已经全湿了。过往的行人撑着伞,南方的雪落下来就化作水,没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场景,但还是冷得刺骨,只有这咖啡厅里热水汀烧得正好,外头的路人可都拱肩缩背,急匆匆往去处赶。

    “碧清,我算是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么呀?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净身出户?”

    “这半生,都是靠着男人,到头来,有情的无情的、有义的没义的,谁又能靠个天长地久?许世杰再错,如萍总是他的骨肉,他这个人坏是坏的,还没坏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算没他,我手头上的东西也够过的,何况他不至于撒手不管,南京那边,也给了我好些公司的股份。”

    “那也……”

    “我想清楚了,栖霞寺的宅子也是暂居,总不能十三少走了那么些年我还要他的东西的,不过因为如萍小,租房子一时也没合适的,等安置妥当了,也要搬出来的。”

    “你这又何必?倒像和谁置气似的。”陈碧清唏嘘叹道:“十三少的管家这时候才把那宅院的事儿告诉你,想来十三少生前就嘱咐过——你过得好么也算了,你要是过得不好……”

    话没说完,陈碧清咽了回去。

    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反而要感谢乐菱,不是她,我和许世杰永远好了吵、吵了好,身心俱疲,却又牵绊着离不了。只是……

    我搅动着咖啡,分不清是咖啡的苦香,还是奶浆的甜香。

    外头连雨也要停了,火车久久不进站,咖啡已经冷却,陈碧清感慨不已,却是一时无话。

    我想起这两个月来的争吵、拉踞、冷战……种种相执不下,末了,我私自在报纸上登了离婚的消息,许世杰一怒之下,把那份报纸停刊,质问我道:“就算是我做错了,这些天也闹得够了吧!我做小俯低也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你去问问,现在谁不说我是妻管严!”

    “我就是不想再管了……”我淡淡答道,手里依旧收拾着东西,我已经收拾了两个月,装包、他扔出来,装包,他再扔出来,最后一次,差点动手打人。

    “宛芳……”许世杰皱着眉,忍气道:“不就是个乐菱吗?她生了孩子,我立马叫她走人!”

    我不答,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许世杰只当我动心了,继续道:“孩子永远只会认你做娘!你身体又不好,如萍多个弟弟妹妹不是件好事么?我还不像那个赵之谨,要把陈碧清娶进门的……”

    “够了!”我喝停他,想把我知道的事问个明明白白,话到嘴边到底忍了回去,我怕,怕仲夏也像张士诚一样丢了命,但是不说呢?不说,许世杰永远不知道乐菱的底细。

    又吵了许多天,他吃了酒,醉得一塌糊涂,摔倒在我面前,我没扶去他,两个人在灯下互相瞪着,所有情意,已经消耗怠尽。

    第二天,许世杰同意我走,条件是不许谈离婚的事。

    我把上海所有财产都变了现,没告诉他栖霞寺的宅子是当年十三少置下的产业。

    他一步步坚守,然后一步步退让,我们谈判的过程里,所剩那一丁点的感情,也消磨得只剩下疲惫。

    陈碧清生了,乐菱的肚子显了怀,冬天将过去了,却下起雪。

    仲夏的黄包车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时候下着雪,他也不躲,跟在我的汽车后面,身上湿透了。

    我狠着心,把自己的事情一件件理清,在这个磨人的过程里,突然发觉自己没想像中不堪一击。我给仲夏写了信,亲手递到他手上,他一怔,才要笑时,我已经离开了。

    许世杰不是好人,但其他人也未见得好。乐菱来找过我,她笑得非常得意,在我的屋子里打量了很久,走的时候眼睛里全是自得。

    “你晓得不?我肚里的孩子,是仲夏的……”

    话语又快又轻,等我想去听见的时候,她已经提脚出屋了。只有那抹残忍的笑,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的丧心病狂。

    我把过去,斩断在当下。

    离开的前晚,许世杰看着我整理衣裳,有件驼色的大衣,是他今年替我买的,还没穿过一次,现在瘦了,腰身有些肥大。

    “这个,你留着吧,我穿着不合适了。”我把大衣放在他沙发上,许世杰也不答话。

    “还有……”我终于忍不住说:“乐菱年轻,你不晓得她的底细……”

    许世杰一怔,继又有些笑意在眉梢。

    “宛芳,你吃醋了……”

    我转过脸,脸上纹丝不动,许世杰的笑僵住了,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

    “人在做,天在看。你不管做什么,总替自己想想后路。”我能说的,不过这些含糊的话,而同样的话,我在信里,也对仲夏讲过。

    他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其实许世杰又何尝不觉得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

    “宛芳,你在么,总好提醒着我些呀,你不在,我……我没把握的。”许世杰说着有些踌躇,我知道,能讲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我走了……”我轻轻的带上门,片刻,他突然冲了出来,失控的抱住我,不停道:“我送乐菱走,我不要那个孩子,这样可以不?”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累了……

    “我们去香港,或者去英国,你说,你要去哪儿?”许世杰竟有些哽咽,而之前,他一直强势的驳回我一切要求。

    人总是要到最后,才发现全都晚了。

    我在他怀里,木然。

    “你要回南京也好啊,我让人重新收拾个更好的地方!”

    “世杰……够了!”我接过话头,冲他扬了扬唇角,“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们还有如萍呐……”

    “如萍永远姓许的,你放心,你要来看她,随时欢迎。”

    “我们还有……”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吵不动了,我想带着如萍,过些安静的日子。”

    他沉默下来,脸上的悲凄渐渐收敛。最后,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冷酷。最终,放开了我的肩膀。

    一切都晚了,我们从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如萍那样小,可惜她不是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走的时候,我再一次轻声道:“小心乐菱。”

    他没听清,我也无意再讲一遍。他伤害了别人,别人又在伤害他,他们以各自的正义为由,互相残杀。我没揭穿,不是因为我向着仲夏,恰恰是因为这混沌的是非,分不清谁对谁错。

    或许只是这世道错了……

    火车缓缓进站,喷着巨大的白烟,我拎着箱子离开,窗外,陈碧清的脸终于急切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