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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冬夜
    老旧的柜台错了榫,一不提防就摔了下来,许世杰错身一步扶住我,乐菱还要讲时,他突然恼羞成怒,反手就甩了乐菱一耳光。

    我和乐菱都呆住了,她捂着脸,半晌只吐出一个字:“你……”

    “我什么我!你在外头同谁不睡的?就咬定那孩子是我的?”

    乐菱一双杏眼,汪着泪,嘴唇微微颤着,哀求道:“我又不是野鸡,同谁都睡的。你不要我没关系呀,你不能不认这孩子。”

    大衣遮掩下,她的腰腹还平坦,但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不晓得还经不经得住今后的风浪。

    许世杰一脸狰狞,恶声道:“你要敢再胡讲半句么,我有本事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

    “不是啊,当初你答应我的,总有一天让我进门的。”乐菱说着突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的腿道:“许太太,名分么没关系的呀,只有许少爷肯收留我们母子,我就是做个丫头也乐意……”

    她的话没完,我挣脱她的束缚,快步走出了这间光线昏暗的店铺。

    许世杰在后头急着喊我,又被乐菱缠住,我怕他追出来,跨上一辆黄包车,也没等说要去哪儿,那车夫撒开腿,拉着车就跑开了。

    车篷敞开着,风有些冷,黄昏的光线暗了,夕阳落了下去,云层炫丽的色彩,层叠转淡。

    黄包车夫一言不发,待跑到黄浦江边才放缓了脚步。

    黄浦江泛着清冷的光,我掀开车顶,坐在车座上,既无泪也无笑,只觉得疲惫。

    过不了多久,我将成为姚芬妮,变作像她那样尖利的怨妇,或者大度的接纳一个又一个女人……许世杰不是赵之谨,我不晓得他在外头还有多少旧情人。

    一瞬间,我分不清究竟是陈碧清可怜,还是姚芬妮更可怜?我们都在不断的辜负自己、伤害别人,然后越走越远,越走越面目模糊,只有早早离开的金莺同十三少,永远是相片里的旧容颜。

    我羡慕他们……

    黄包车走得很慢,我忘了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他也不问,挨着江边,冬日的江风渐渐凛冽起来。

    太阳落下去好一阵,天幕才慢慢暗了,路灯散下一束束光,黄浦江水在路灯下偶尔卷起白浪,远处的汽笛呜呜嘶鸣归港,身旁的黄包车载着人,飞快归家。

    “哟,你这是散步呐。”也有同行这样嘲笑我的车夫,他不讲话,沉默的,在路灯下行走。

    “不好意思呀……”我打起精神道歉,欠着身子道:“送我回去吧。”

    他不回头,片刻,哑着声音问,“你要回哪儿?”

    我愣住了,无处可去。傍晚的天,适才还瑰丽的云彩散去了,天空既无星辰亦无月亮,挨着江头的远方,天空开始发红,风停了,空气却冷了下来。

    “只怕要落雪呢。”那车夫叹道,嘶哑的声音一旦清明,变得异常熟悉。

    我一惊,几乎要从车上跳下来。

    他还是半拖着车把,也不回头,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孤寂。

    “你……”

    “许太太把故人都忘记了吧?”车夫淡淡笑着,有些苦涩。

    我从椅中站起来,黄包车停了。

    有个名字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缓缓回头,惨白的路灯照在他脸上,从左边眼角到右边面颊,一道疤斜斜划过,原本端正的五官变得扭曲了,左眼的眼皮子耸拉着,面前的人,像只狰狞的鬼。

    我捂住嘴,却捂不住那声惊叹。

    他笑起来,眼角有泪,还那样年轻的面貌,却在数月里变得苍老。我还记得,上次偶遇是在玄武湖边,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身边有位少女,仰慕的看向他。

    “仲夏……”

    “许太太还记得啊。”他说着自嘲一笑。

    “你怎么……”我问不下去,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

    仲夏唇角一扬,拉起车把,继续向前走。

    本能坐回椅中,冷冷的空气里,蕴酿着更冷的故事。

    他也不讲话,难堪的寂静让人压抑,终于,我忍不住道:“为什么?”

    “为什么?”仲夏突然咆哮起来,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不远处的巡警也朝这边张望。“你以为你的丈夫是谁?他是令人唾弃的汉奸!你以为我为什么拉车?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全都是拜他所赐!当年,他还不如让我死在牢里!”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截。许多往事里,有恩有怨,但最后,都变成仇恨!

    我闭上眼,泪水已是横流满面,有巡警匆匆过来,拿着警棍,一把把仲夏推开。“太太,没事吧?”

    “没事的!”我胡乱擦着脸,勉强笑道:“劳烦你了,这是认识的人,没什么的。”

    巡警迟疑走开来,临了,还喝仲夏道:“你,老实点!”

    仲夏握紧了拳,背着脸,他那条斜长的刀疤,即使从侧面看过去也清晰可见,曾经俊朗的面容被分割成两半,就连曾经那样熟悉识的双眼,也变得陌生。

    他不复是仲夏,又从来都是仲夏。

    巡警一打岔,仲夏收起几分恼怒,走向黄浦江边,倚着栏杆,静悄悄的没了声音。

    我们曾经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那时候,他还有少年的青涩,稚嫩的下巴甚至不曾长出胡须。那时候,我还有最后的幻想——愿意相信爱情可以随时发生,跨越一切障碍,前途坦荡,像正午骄阳,那阴影缩成最小的一团,并且被我们踩在脚下。

    一见,不能再见。再见时,他亦不复是他了,我亦不复是我。

    “我还能做什么?”良久,我走到他身边,仰望着面前的男子,他眼中戾气难消,对着我时,有挣扎也有乍现的温柔。

    “宛芳,你同他不是一样的人啊!”

    我笑笑,没风的冬夜,出奇的冷。

    “天发红呢,只怕要落雪。”片刻,讲了这样一句没要紧的话,仲夏的眸子一黯,继又冷哧道:“对,我忘了你也舍不得荣华富贵,多好,有身价、有洋房、有帮佣,有……孩子。”

    我不答,他继续道:“我也想在暖和的家里,热水汀烧得正好,看一本书,喝一盏茶,过那种轻松的生活。”

    “你也可以啊,为什么总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你做的那些事……”

    “我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想让全中国的人都可以在有热水汀的房子过冬,而不是饿死、冷死、被打死,或者战死!”

    他说得世界离我太遥远,但我晓得,那是血淋淋的现实。

    见我低眉,仲夏换了种缓和的语气。“你还记得你说的高台吗?林间有风,松涛滚滚,我们在竹搭的高台上,看夕阳一遍遍落下去。”

    “有时候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只带着一壶酒,落日的微光照在你脸上……”我说不下去了,他已面目全非。

    “宛芳!”仲夏也有些哽咽,平复半晌方道:“你晓得吗?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远远的看你在玄武湖边散步,湖光映在你眼里,点点如同泪光。我想,你并不幸福。”

    说到这儿,我突然失声笑了起来。仲夏一怔,也跟着无奈苦笑。

    “你还不明白?他给不了你幸福……”

    “我不过要一个现世安稳……”

    “现世之乱,皆因他这样的人,他拿什么给你安稳?”仲夏逼着我,好象回到从前。

    “你别说了,他给不了的,你同样给不了。”我轻轻打断他,微微的水声在耳边萦绕,伴着这句话,仲夏也突然没了下文。

    “我什么都不求,现在有了如萍,我已经够了。至于你说的高台……”我说着一顿,抬眼看向他,夜色如墨,灯似豆,仲夏扭曲的五官,即使那样镇定的站着,依旧仿佛在哭嚎。

    “我已经不需要了……”

    “宛芳!”他喊住我,神情激动起来,“你晓不晓得他杀了多少人?又害多少人妻离子散!张士诚……张士诚已经死了!死在他的爪牙枪下,尸体不许人抬,扔在乱葬岗喂了野狗!还有,于……”

    “够了!”我紧捂双耳,他说的那些话还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楚。

    天边红得发亮,不晓得明天将会怎样的冷。仲夏的出现抵消了乐菱给我的冲击,但那些鲜活的生命,却在我身边一个个悄然消失。他们与我无关,他们的死却与我息息相关。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质问着,旁边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过来要黄包车,待走近了,又不敢开口,往我们旁边错身而过,留下狐疑的目光。

    “可是就算我晓得了又能怎样呢?我改变不了谁,我甚至连我自己都改变不了!”

    “你能的!”他打断我,双手扶上我的肩膀,那一刻,我看见他的右手只有四个指头,大拇指哪儿缠着厚的纱布。

    竭力想要忍住,终究还是痛哭,我转身扶在江边的栏杆上,哀哀干嚎,却没有眼泪。

    仲夏反倒笑了,语气柔和下来。“没关系的,真的,一点儿都没关系。”

    “什么才有关系呢?你是傻的吗?明明晓得许世杰是那样的人,你们还惹他做什么?你躲得远远的,我们大家安生么也算过去了,可……”

    “我忘不掉!”他淡淡接口,夜色下,竟笑得凄凉。“时间越久,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想只要远远的看你就知足的,可我看见你一个人在湖边走,永远都是一个人,我又看见你一个人进了医院,生孩子也是一个人……我很恨自己,在你身边却无能为力!”

    “张士诚怎么死的?”我不愿再听他说那些纠结的情感,从前的我已经负担不起,妄论现在。

    仲夏一愣,看向江水,面色凝重起来。

    “他得了消息,说许世杰同日本人私下合作,扶持伪满立国,又捐了好些物资给日本人以投其好,你瞧南京政府也是沉沉浮浮,只有他,官位不高,却是左右逢源。姚家为什么远避香港?他那个姨父虽是军统头子,也看不入眼许世杰的作为,这才带着翠芳先生远走香港的……”

    “我都不晓得的事,你们倒知道得这样清楚!”我冷笑,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我就是个傻子,天真得还没开眼。

    仲夏也不气恼,接着道:“张士诚来送消息,被许世杰的手下拿个正着,他为了保我,把所有罪名都担下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呢?罪名都是他的,你怎么……”我说不出来,仲夏的样子变得太多,他一身短打,也和街边卖苦力的一般焦黑的皮肤、凌乱的头发,还有脏污的衣裳,哪里像读书的学生。

    “我?”他自嘲一笑,语气淡得仿佛在讲别人。“他要杀我么,又说太便宜我了,折磨人,本来就是许世杰的嗜好。除了我,他不是你折磨你么?还有乐菱,不也是他的玩物?”

    “乐、乐菱?”

    仲夏冲我笑了笑,那笑意分明带些自得。

    “全中国的人,总不至于都像他那样无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冬夜无风,仲夏的话像刀子一样割人,一字一句好象还没说完,我已经知道内容了。

    “别看乐菱是个戏子啊,她也是进步青年。”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她是我们的人。”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宛芳,这些都是机密,但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有赤子之心!”

    “你究竟要干嘛?”我突然后怕了,退一步,就是江水,但冰冷的铁栏杆挡住我的后路,而身前,又是仲夏扭曲的五官和咄咄逼人的眼眸。

    那一瞬,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仲夏。

    不远处的街角,叮叮车迎面驶来,发出清脆的进站声,许多晚归的人,抱着怀里的公文包向车站跑去,暗色的江水在我身后奔腾,好象每一刻都有吞没一切的力量。仲夏热切的看着我,用他没有拇指的右手,紧紧抠着我的手臂。

    “宛芳,你听我讲,我们需要更多资料,除了乐菱,只有你最能接近他。况且他只相信你,只要你愿意待在他身边,为我们提供他的一举一动,我保证,你是安全的,并且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你保证?”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滑稽可笑,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们都沦为工具,却不明白究竟在为谁工作?

    “你不要忘了,无论如何,你的命也是他救过的!你现在伤痕累累,却同我讲你保证?”

    “宛芳……”

    “对不起呀,我不是乐菱,我不是你们的谁谁谁,我根本不晓得他的动向,对你们来讲,我是个完全无用的人!”我加重了语气,忿然道:“他不杀你,不过是因为留着你好玩,而你不杀他,却是因为你杀不了他!”

    仲夏的脸色变了,扭曲的五官纠结在一处,眼睛里凶光毕露。

    “那只是时日问题……”

    “时日?真可笑,我们的一生也未必有那么长,你来找我,若是叙旧,我必欢迎,若要讲条件,对不起,你真的错看我了,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还不及乐菱!”

    仲夏还要讲,我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叮叮车站走去。

    夜那样冷,我挺直了腰背,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但不是从前的爱慕,甚至没有从前的纯粹。

    我永远记得郊游时,他和他的同学们那样年轻漂亮的面庞,但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我们?他依旧热忱,但那热忱里也有和许世杰一样的暴戾;他依旧追寻着他的真理,但不晓得怎么了,我总觉得那个真理也并非正确。

    乱世,善恶是非交错更叠。他在许世杰身边安插了眼线,甚至连我的举动都全盘掌握,可是这些,和许世杰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分别?或许,他们的目标不同,但手段却如出一辙。我真的不明白,这也算得上光明磊落吗?还是说,所谓正直无私,只是一句骗人的谎言?

    夜太深了,顺着轨迹的叮叮车摇摇晃晃的来,又摇摇晃晃的开走,总觉得连车也和人一样——吃醉了酒,归家的路变得又长又远。上

    海,是我的魔地,好象不回来,一切就可以平静下去,无论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我的生活富足,许世杰还愿意敷衍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而一踏足上海,鬼使神差的,所有的人和事就都回来了。

    回是回来的,又变得那样残酷,我可以接受乐菱因爱生恨,却不能接受她也成了仲夏安插在我们身边的眼线,接下来呢,多少光阴过去,新人变作故人,而故人在说了那样多残忍的话之后,却是要我留在许世杰身边,为他们通风报信。

    真的很可笑,我几乎不懂得应该是恨呢?是怨呢?还是别的什么,喜怒哀乐,都不能形容眼前复杂的心情。

    我很感激,仲夏没有追上来。直到我走远了,在街的转角,依旧看见他和那辆三轮车,在路灯下,变作一个剪影,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