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问陈碧清——这是你希望的生活吗?
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时候我们要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许世杰也讲,“谁家没个磕磕绊绊的?依表妹的脾气,她能接纳陈碧清就算不错了。”
我笑了笑,片刻才道:“都说民国了,不作兴纳妾呢。”
“呀,这话你也信!”他夸张的瞪着眼,我调头看向车外,心里有些淡淡的落寞。
从前十三少教过我一首诗——一生一代一双人。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念起来朗朗上口,莫名就很喜欢,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曾忘记。但当我渐渐懂这诗的意思时,突然变得不太相信,或者不敢相信。
一生一代一双人……夜色四合,路灯点亮街道,闪烁的广告牌在夜空里格外明艳,我突然怀念起那个让我心悸的男子,他已经离开多少年了,此刻他的坟头长满了青青绿草。
回到上海,隐藏得很深的人和事也渐渐浮现。
许世杰吃了酒,带几分醉意,经过黄浦江时,他突然凑近前在我面颊上一吻,嘿嘿笑道:“你回上海么,看着好象又不同了。”
“哪有什么不同呀?是你讲的,都做了人家娘了,没几年也要相看两厌的。”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思量着,半晌方道:“反正那眉目是要媚丝丝的,勾人得紧。”说着又靠上来咬我的耳垂,前头司机虽然目不转睛,我的脸也烧红了。
“你作死呀!”我推他,他越发欺上来,酒气哄哄的,面颊也是酡红。
“难怪芬妮生气呀,你想想你们几个姐妹,翠芳么把我姨父迷住了,陈碧清么和赵之谨又是老相好,你么……”他没说完,兀自发笑。
我也冷笑道:“是呀,反正你的表妹么是千金大小姐的喽,我就算再拎不清也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哪里敢同她争啊,就是她大家子出来的,倒没见过这些?我就不信了,当着外人的面给陈碧清没脸,说起来也是扇自己耳刮子呀。”
一说越发来气儿,许世杰趴在我怀里,半昂着头,嘀咕道:“我就随口一说,又惹你这么些话。”
“你是酒后吐真言,同你那表妹一样,看不起我的。”我说着也觉得无聊,不愿同他争执,看着窗外人流往返,夜是夜了,上海更加热闹。
“这点酒,何至于。”许世杰说着坐回椅中,正经道:“明天去看看铺子,你想好了做什么,我叫人来装潢。”
话题说着就变作其它,我也无意同他争,应了一声。二人沉默下来,奶妈抱着如萍的车子跟在后头,没过多久,许家在上海的府弟就到了。
我还没来过几次,这回在借着路灯一瞧,也是一座三层楼的洋房,早有管家迎了出来,跟在后头几个帮佣,规规矩矩叫我声“太太”。
如萍适时的醒了,在奶妈怀里,睁着眼睛打量四周。我把她抱了过来,她细腻的皮肤和浓浓的奶香,总给我踏实的温暖。
“太太,等了好一阵了。”许府的管家姓吴,也跟了许世杰好多年,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倒白了一半儿,只有眼睛精明得很,微抬眼皮就晓得把话说到点儿上。
“太太一定累了,我让李妈放了热水,还准备了鸡汤小混沌,给太太宵夜用的。”
我瞥了一眼许世杰,他倒是蛮不在乎的,一双手么插在裤兜里,悠悠笑着,突然就搂着我的肩往里走。
“怎么样,许太太,还满意吧?”
“又是你捣鬼,人还没来么,倒让下人议论我多事。”我嗔了许世杰一眼,旁边的吴管家连忙接嘴道:“哎哟喂,瞧太太讲的呀,本来也是我们该做的,这点小事么算得上什么?”
许世杰眉目一抬,甚是得意。
热水汀实在很暖,如萍在我怀里呼呼睡着了,把她戴的绒布帽子脱了下来,初生时还略黄的头发,这时候已经又黑又密,那个李妈一迭声赞道:“呀,小姐好头发呀,又是一脸贵人相,少爷太太有福喽。”
我也不由开怀,方才在赵府的不悦被抛到脑后,同许世杰两个洗了澡出来,只披一件浴袍,他又不老实了,一双手么在我腰上乱摸。
“你还不足!”我小声骂他,眼角瞥向敞开的浴室,那里面一片狼籍,衣裳脱了满地,浴缸里的水全撒出来,雾汽未散尽前,仿佛还能看见两个缠绵的人。
“那有什么……”许世杰在我耳边低喃,说着说着就含住的嘴唇,含糊道:“如萍都快百天了,你要我成忍者呀!”
我咯咯笑着躲,腰却被他环住了,身体相贴,坚挺得让人想逃。
重返上海的第一天,在这种又喜又忧、又恼又羞中渡过,当晚的鸡汤小混沌,谁都不记得去吃了,我们像是重返许多年前的初相识,无尽的激情在夜里迸发、膨胀、消逝、远离,然后又被重新点燃。
我无数次想像中重回上海,仿佛处处都是伤心地,却没有这样的释放和纵情。许世杰的怀抱又暖又大,每次我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总觉得已经远离他很久了,这次不是我和上海的重逢,竟是我同他的重逢。
如萍出生时候的怨忿,也在这夜里,烟消云散。
三层楼的洋房,其实住着管家、帮佣、厨子、花匠,还有司机,偏楼的每个房间里都住满了人,但我觉着这里只有我们两,连如萍都常常被忽略。
南京老旧的楼,每夜都会传来如萍索乳的哭声,而上海的夜,却只有路灯穿透窗帘,夜的黑淡了,房间里,我能看见他的似醉似睡的眸子,含着淡淡的笑意。
“我不过是……”我长长叹了一声,抚上他的眉毛,两道眉毛英挺,又抚上他的眼——细长的,眯起来的时候总有些迷人。
“嗯?”许世杰半梦半醒,应了一声。
“我不过是……喜欢你的眼睛罢了。”
“哦?”他轻轻笑着,很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却格外清亮。
“你的眼睛呀……”我说着闭上双眼,想想又笑起来。“谁都不像……”
这句话,他听不懂,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这样真好,不是因为他像谁,我才如此依恋,而是因为时候长了,难免牵绊太深。
许世杰嗯嗯应着,显然没听清,又掉入梦乡。
他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天长地久,我和他都改变了不少,尽管还不够融洽,但我现在晓得,所谓“希望”中的生活,也常常不尽如人意。
迷迷糊糊,我也快入梦了。
脑海里那些纷杂的思绪,又像是梦,又像是想像。
一忽会儿是上海的旧公寓,一忽会儿是翠芳窄窄的一线腰身,一忽会儿又是弄巷里挂满的招牌,一忽会儿,仿佛是金莺年轻时的面容……其实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每次想起金莺的脸,她的样子就会在我脑海里慢慢淡去。
今夜却格外分明,连她眉毛里一颗又淡又细的痣都清楚得呈现在眼前。
是梦吧……我告诉自己,然后使劲儿的,想把过去的人全都圈入梦中。没有,没有再多一个了,哪怕只是一个淡淡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曾经的人,终究落在遥远的过去,而我第一次躺的这张柔软的大床,却没有陌生的感觉……家是无所谓它旧,也无所谓它全新的。你认定的地方,总能安睡。
第二天醒来,已经近中午了,许世杰居然还没醒!我推了推他,他连呼吸都不变的,我一脚踹在他小腹上,他猛地睁开眼,翻身就压在我身上。
“你想谋杀亲夫呀!”
我还没从惊吓里缓过来,两眼直冒金花。
许世杰哈哈笑着朝旁边一滚,“你这个样子么怎么见人的!”
我狠瞪他一眼,一面起床一面道:“你也不看看几点,如萍找我怕是都哭了。”
“有奶妈呢……”
“我说自己喂她你又不乐意!”我念叨着往穿衣镜前走,才一个人影落入镜框,自己也不由吓了一跳——果然见不得人,镜里那个哪里是人,分明是只怒毛鬼,满头的卷发都朝天指着,零乱不堪,眼睛也有些肿,晚起后的脸色也并不红润。
“我说你见不得人……”许世杰以手杵头,悠悠道:“这样子只好我看看罢了,给别人看见么你还想嫁得出去哟。”
“呀……”我叹着,赤足跑到浴室里,大清早的,放水洗头。
水声哗啦作响,他在外面喊了几句什么,我听不清,冲到门口问,“你说什么?”
许世杰目光在我身上转悠,这时候我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象牙白的内衣了。
“你还不知足呀!”我骂了一句,扭头又跑回去,浴室里一会儿便雾汽蒸腾,他在外头敞着声音喊,“一会儿么帮佣么要讲了——太太是早上洗澡的呀。”
他话里有话,我坐在暖融融的热水里,脸上也跟着热了,却是捂脸偷笑。
上海的第二天,冬日的冷,被晴朗的阳光驱逐。
许世杰难得陪着我看了场电影,又在商场里买了几件衣裳,给如萍挑了一只金镯子,又替陈碧清买了匹衣料,天擦黑了,才转到法租界瞧他买下的铺子,虽然只是一层,空间高,可以隔做两层。
我想这里做点心铺也好的,后头再租一个单间就行。
“上海这许多点心铺……”许世杰直摇头。
“那做什么?衣料铺子?”我想着又问,他还是不满意。
“衣料能赚几个钱呐?你有那时间还没那精神呢。”
“呀,又是你讲的随我的意。”
“你的意也太小家子气了。”许世杰不以为然。
我再瞧那铺面,也有八成新,旁边衣料啊、点心、咖啡倒都全了的,他说的也对,但嘴上却不肯依他。
“那你说什么才不小家子气?”
许世杰一猫腰,把我抱到旧柜台上坐着,这么居高临小,他笑得有些内容。
“依我说,不如请几个年轻小姐,也摆个牌局,让他们出了血本都不晓得怎么回事……”
话没完,我沉了脸,许世杰还在讲,“说起来你又轻车熟路的,也不用人教了……”
“你……”整天的高兴,被他几句话全弄砸了。我又急又气,垂眼看着他,滴下泪来。
“宛芳……”
“既然这样,何必找人,我自己设了局等他们来就行。你是不想我过安生日子,这里才好了些,非得旧事重提!”
“这……我不过随口一说……”
“你随口说的,比别人正经讲的都伤人,那要是你哪天正经了,我还待得下去吗?怕比如萍的奶妈子都不如,早打发走了。”我一气儿说了很多,许世杰也深悔话说得造次了,再三道歉不止。
几道光柱打进来,照在铺子墙面上,斑驳的光影,我两个一高一低,依一种奇异的姿势闹着别扭。
“你也别生气呀,我晓得错了,我们出去吃法国菜吧。”他一个劲儿作揖,又是哄又是劝,不多时候,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我掉开目光,看向铺子外头,一道人影,挡住了西沉的日光。
许世杰随我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婀娜的身影,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了进来。
背光的缘故,直走到我们面前很近,我才看清她的脸,带着倨傲的笑意,精美的妆容,浓重艳丽。
“是许……太太呀。”缓缓开口,似笑非笑,那声音好听,如同在台上唱戏。
我依旧坐在柜台上,俯视着,也回她一个规范的笑容。“哟,好久不见了,乐菱小姐。”
乐菱朝旁边一让,露出一道光线,照在我眼睛里。她点支烟,看着许世杰道:“上次许少爷同我说他在这边置了个铺面,问我合适做什么的,今天过来瞧瞧,倒遇得巧了。”
我没空看许世杰是怎样的表情,只听见他道:“我什么时候又问你了……”
“呀,许少爷健忘呀,就是上次你让我演那个新剧的女主角,那天你喝多了,在我家里过的夜……”她依旧笑着,句句扎心。
许世杰脸色一沉,拳头又握了起来。
我不禁冷笑道:“也是呀,乐菱小姐没结婚么,谁都可以去的。”
她有些恼,到底撑住了,看向许世杰,却突然失了控制,拉着他就喊,“你告诉她,告诉她,我怀了你的孩子的事儿……”
话没完,我听见自己从柜台上跌下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