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依旧,我住过的房子依旧,但当陈碧清挺着硕大的肚子从赵府里迎出来时,我觉得有些不同了。
她胖了些,头发没烫,就那样披在脑后,站在我跟前,我们中间横着她那个夸张的肚子,连我都不禁叹道:“呀,你这是……”
陈碧清两只手撑着腰,见我这样,由不得脸上红了。
“你瞧我的脚面儿都肿了。”她趿着缎面拖鞋,伸出来给我瞧,果然那双脚连带小腿,都粗得和大腿一样。
“快生了吧?”
“估摸着就是这些天了,要不是你来么,我就医院里住着了。”
说话时,赵之谨和姚芬妮也从旁边的屋里出来了,姚芬妮从奶妈怀里接过如萍,赞不绝口,“好个美人胚子,表哥,她可更像嫂子些呢。”
她说着目光却不与我相接,身后的赵之谨也一同看了一回。如萍醒了,在陌生人怀里张嘴欲哭。
“淘人得很!”我忙接过来,如萍张大的嘴还不及合拢,待瞧见是我,又露出笑容。
赵之谨第一个跟着笑了,许世杰么,同姚芬妮道:“这趟好不辛苦,带个孩子太累,去哪儿也不自由,还是你好呀,没牵没挂一身轻。”
讲得兴兴头头,但姚芬妮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连陈碧清也讪讪的退到后头去了,赵之谨忙着圆场,侧身一让,笑道:“等了你们大半天,我这里已经摆下牌局了,先打几个回合,我让厨子备了扬州菜。”
“那才好咧!”许世杰闷了一天,兴致大好,两个男的相互让着就往牌桌上去,姚芬妮冲我一笑,也跟着去了,我把如萍递给奶妈,赵府的帮佣领着她去隔壁屋子喂奶,剩下我和陈碧清,两个人许多话要讲,等这里终于清静了,却只是相视一笑。
她撑着那个硕大的肚子,小心翼翼坐到沙发里。
“翠芳去香港了?”半晌,陈碧清问。
“嗯,到了没几天就挂电话来,说是那边好得不得了的,要我也过去。”
一面说,陈碧清一面就笑了,“她是舍不得你。”
这话讲出来,我心里也是许多滋味,复杂难言。
“她的病呢?”
“我生了孩子么,她倒没怎么犯过病的,就是有时候呆呆的,好象不认识人的样子。”
“她那病也奇了怪了。”陈碧清叹道:“不过谁能料得到,她还有这点福气,晚了晚了么还遇上个姚老爷子,说起来年纪大些,可比王临安强吧,身边也没别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下意识的看向旁边屋子,他们三个在牌桌上,却也没打牌,聊得开心了,外头也听见姚芬妮的笑。
“你们总说我有福的,看起来还是翠芳运气好啊。”我笑着,赵府的帮佣端上来些点心饮品,陈碧清看见桌上的桂花糕就把头扭过去了,兀自还道:“这时候甜腻腻的,谁吃这个。”
她肚子太大,又将临产,已经没有好胃口了,倒是我,这些年没吃上海的点心,馋得每样都吃了一块,又细又香又腻人,果然是不同的。
“你还没福气?我瞧你生了孩子么模样一点没变,哪里像我呀,还没生已经肿得不行了。”
她怀了赵之谨的孩子,重新做回他的女人,但陈碧清脸上并不轻松,反而时常流露出烦躁的情绪。我总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怀孕,看她和这个家,还有姚芬妮,再怎么和睦也有些格格不入。
果然,晚饭时便有些不愉快,起先是我拉着陈碧清入席,姚芬妮淡淡道:“里面另备了一桌,是给她养胎用的,这里吃的不合孕妇营养。”
陈碧清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笑着推脱,“宛芳,我吃不惯扬州菜的,你们慢慢吃。”
我的脸色想必也难看得很,依旧拉着她道:“吃不惯么也没关系的呀,你一个人能有几个菜?这桌上倒摆不下了?不如取了来大家一同吃还热闹些。”
姚芬妮不答,定定坐在椅中斜睨向旁边空椅。
赵之谨却不好意思了,笑向我道:“宛芳说的是,你们姐妹经年不见的,还是一桌吃饭,大家聊天的好。”
私底下,许世杰瞅了我一眼,倒也没讲什么,各自安坐了,半晌,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鱼汤、一碟鸡蛋并素炒豆芽放在陈碧清面前。
姚芬妮虽不分辨,我瞧她讪讪一笑,别开脸,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自嘲。
人是坐定了,这桌上气氛可不好。片刻,赵之谨苦笑道:“我这东道做得不像,怎么客人竟是笑不起来的?”
“你那厨子不好!”许世杰陡然接了一句,声音大,引得众人都看向他。
“这素鸭子么咸了,上汤三丝又太淡,只有清炖狮子头还烧得不错,就是肉粒也切得太碎了。”
我抿着嘴偷笑,桌上,许世杰拧了我一把。
陈碧清也捂着嘴笑了,只有赵之谨一愣之后方道:“这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芬妮早就说的,我家厨子不好,叫我别在表哥面前班门弄斧,我总想卖弄卖弄么,这一来就露了馅。还是俗语说的,不听夫人的话么,迟早要遭殃喽。”
这话说得姚芬妮也笑起来,眉梢一挑,得意道:“我就说表哥是个美食家,你偏不信,到底吃了亏,这往后我再要说什么,看你还敢不听!”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赵之谨在桌上一拱手,姚芬妮余光瞥向我旁边的陈碧清。
“我还讲啊,男人么最要紧务正业的,那些花头多又拎不清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呢。”
陈碧清安然喝她的鱼汤,听见这句,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许世杰哈哈笑了,手一抬,把腕上那只新买的表露了出来。“表妹你瞧,这可是瑞士货,全中国也没几块,我让他们给你也带了一块的,过几天就到了。”
“呀,表哥何必客气呢,我又不缺这玩意儿。”姚芬妮说着笑了,一时又上了道糖醋里脊,她夹了一块到赵之谨碗里,从前无论何时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疲惫。
爱情是经不起考验的,但凡伤了一点,总会越撕越裂,到最后,身边的人或许还如从前,然而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我低头喝着上汤三丝,清淡的味道里有极淡的豆香,雪丝的豆腐被切着发丝般粗细,雪白的在汤里沉浮,吃下去似乎没味儿,慢慢的又浸出许多滋味。
只有许世杰同姚芬妮在讲话,余下三个,都沉默了。
陈碧清始终低着头,不是她的菜,她一箸也不夹。
我有些黯然,连赵之谨面上也有些过意不去,笑道:“我们家就三个人,三种口味,芬妮么喜欢西餐的,我又爱沪菜,碧清么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事,她倒喜欢粤菜了。人家讲赵府帮佣也少啊,司机也只有一个,倒是厨子么,一请请三个,说起来还以为多少人口呢。”
他无奈摇头,笑容里许多嘲讽。
我瞧姚芬妮支着耳朵听赵之谨的话,脸上有些不悦了,连忙道:“吃的事么最难周全,你别讲你们家三口人呐,就是我同许世杰还天天为这个吵呢。他么尽吃些鸡鸭鱼肉的,我看也看腻了,哪次嘱咐厨房少做些么,他又不高兴了,其实算起来,十天里能有二、三天在家吃饭也算好的了,哪里就用得着那些鱼肉呀。”
“表嫂你不晓得呀,我这个表哥么其他都好,就是看不得桌上没肉,小时候我们几家兄弟姐妹一桌吃饭的,唯独他和人家打了起来,讲讲么还以为穷得吃不起呢,那次我爸好一顿生气呀,拿着鞭子就抽,不是我拦着,还不晓得怎样呢!”姚芬妮说着朝许世杰道:“表哥,是吧?”
她的表情刻意亲近了,甜甜的笑有些腻人。我冷眼瞧许世杰,他却淡淡的,不太兜搭。
陈碧清这时候不该插句嘴道:“许少爷是怕怠慢了宛芳,有这样贴心的么,就死了也值了。”
话音没落,姚芬妮的脸孔沉了下来,把筷子一放,冷着声音道:“你这样讲,是说身边没有贴心的喽。”
“嫂子……”
我才开口,姚芬妮打断了我,“宛芳,你是不晓得呀,这人么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说出来还以为我怎么小心眼儿呢,其实她那边缺了什么倒还是我提着之谨去办去买,又怕她身子重了,又没个亲人么,让表哥带你回上海替她解解闷的,哪里知道她倒不领情,连之谨……”
“芬妮,不说这些了,这里饭还没吃几口呢。”赵之谨忙着打岔,我回头,陈碧清眼圈红了,但还是忍着冲我一笑。
姚芬妮赌气不说话,我忍不住插嘴道:“嫂子,碧清么没别的意思,总是劝我同世杰好好过。”
“呀,我又没说什么的。”她夸张的瞪大了眼,不知怎么,分明是同一个人,姚芬妮的样子与初见时也没太大变化,但总觉得完全不同了,从前那个剪着短发,满眼含笑的女学生,不知什么时候也变作怨妇的哀怨,时常带出些忿忿的神色。
许世杰在桌下撞了撞我的腿,我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真可笑,把势场里出来的两个长三,倒应付不了一个怨妇,席间的氛围再次沉重了,吃在嘴里的东西,通通食之无味。
一时,奶妈吃完了,抱着孩子过来,如萍睡了觉、喝了奶,精神头十足,我接在怀里,她也不怯,睁着眼睛把每个人都仔细瞧了一遍。
“这丫头眼睛真亮。”陈碧清赞了起来,想抱又不敢抱。
如萍嚅着小嘴,偶尔嗯嗯哼两声,看见碧清逗她,咯咯娇笑,一双眼眯作一条缝,圆胖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
“真漂亮!”赵之谨也赞道:“我自己的孩子不晓得什么样。”
“你同碧清都漂亮么,孩子自然漂亮的。”我随口答着,没留意桌对面的姚芬妮再次沉了脸孔。
“碧清肚子这样大,兴许还是双胞呢,那时候才叫热闹呢,我也不回南京了,陪着碧清一起当老妈子!”
话没完,许世杰同赵之谨都笑了起来。
他两个,一个剑眉英目,一个儒雅和旭,笑起来都那样好看。
“那我南京的房子白买了,只好又回来上海再找合适的。”许世杰摊摊手,与赵之谨举杯小饮了一回。“我就说你定不住,这要是以后翠芳也怀孕么,我瞧你们几个是要在上海呢?还是南京?总不能全都搬到香港去吧?”
“这有什么?你们要不想在上海置产业,就住在我这里也方便得很,碧清本来没亲人的,宛芳要住下么,我这里要先谢你了。”赵之谨在椅中作揖,讲得高兴了,忘乎所以。
我看了看陈碧清,她虽不说什么,我晓得她心里也这样想,听着两个男的你一言我一语,陈碧清的眼眸亮了,私下里握紧了我的手。
如萍见大家高兴,跟着大声笑起来,那嗓门洪亮得,倒不像几个月的婴儿。
她这一笑,引得我们又笑了,许世杰接着道:“我总觉得宛芳做了妈么,还同从前一样任性的,住在这儿也好,有个榜样,她自己才晓得自己没分寸。”
“表哥!”话音没落,姚芬妮突然打断许世杰,众人调转目光,她气得脸都红了……
陈碧清的笑,僵作一团,我似乎听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撑着腰,从席上起来,也不说什么,独自走开了,那背影说不出的孤寂又坚韧。
“你看呀,你还讲有榜样?我以前听说长三的规矩大了,连普通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难道就是这样一声不吭自己走人的?”
“芬妮,好了……”
“还有啊,表哥,你别以为她受委屈呀,我从来不讲她半句的,这家到底还是我的家吧?”姚芬妮喋喋不休诉了起来,一双杏眼向上倒插着,不容人拦她,讲着讲着突然看向我,嗓子窄窄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
“说是长三么,谁晓得呀,个个都是狐媚子,倒像野鸡咧!”
“啪!”一声响,赵之谨将碗筷掷在桌上,满脸阴沉,才要发作,我怀里的如萍“哇”的大哭起来,打破了众人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