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秋,上海没有南京凉爽,或许是因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让这个城市热闹喧哗,与南京竭然不同的浮世孤岛。
我看着车窗外那些熟悉的楼宇,每个转角都曾有我的足迹,但心里漠然的,竟觉得陌生。
路过从前书寓的弄巷,那些矮小的旧屋早就拆除了,这里也起了高楼,灰色石砖铺的外墙,映在碧蓝的天空下,格外沉稳实在,仿佛可以屹立不倒,世代永远如此。
那些曾经的繁华换了模样,弄巷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已忘了这里当初的风情。
连我也几乎忘了,我从这弄巷走出来,从一个倌人变作人家的太太。
车子继续往前,路过上海大剧院,现在是白天,也有闲暇女太太结伴前来看电影。影院外头挂着硕大的宣传画,阮玲玉凄婉秀丽的面庞,两道眉毛斜斜入鬓,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看了看身边的许世杰,他也看向那张宣传画,啧啧叹道:“究竟是阮玲玉的模样要惹人疼爱些,我瞧着蝴蝶竟不如她的。”
我笑了笑,顺口道:“你的乐菱倒有几分阮玲玉的样貌。”
“哟!”许世杰夸张一叹,我以为他要讲什么的,又没了下文。
路边的风景依旧,人却不是从前的人了。小报上登着明星们的八卦新闻,这时候,阮玲玉已经和张达民离婚了,都传说她又搭上了茶叶大王唐季珊……名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世人眼皮子底下。我看她却还如从前一样的柔顺,只是眉目间多了许多清愁。
一个女子,身处乱世,最大的奢望不是光芒四射,其实也不过求个现世安稳,她求不得,我也小心翼翼、惴惴难安。
怀里幼小的女儿含着指头睡着了,在梦里发出吮乳的声音。这个生命与我骨肉相连,但回到上海,南京的一切又变得如若梦境。
租界的建筑向来漂亮,那些青灰的楼宇一幢挨着一幢,但车子并未停下,直直向前,把法租界也抛在身后。
“不是说在铺子在这儿?”我问许世杰,车窗外正是阳光明媚,照亮他的侧脸,下巴坚毅的,两腮微微陷了下去。
“我们先去赵府,铺子么又不急的。”
我笑起来了,牵挂一个人有时会成为一种习惯,他不晓得每回姚芬妮到南京,他都会比平日紧张。
“怎么?”许世杰在旁边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分明不在意的,说出来倒让他觉得我的心眼小了。
他也笑笑,不再追问。
上海说起来也不大呀,汽车穿过几条街,远处传来航船的汽笛,呜呜嘶鸣着离港进港,浩浩的黄浦江即刻展现在眼前。那不是秦潍河,亦非玄武湖,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泛着白浪,车子从江边驶过,扑面而来江水的腥味儿,也觉得格外亲切,有种乡愁得慰的幸福感。
不知不觉,我已把上海当作家乡了,而我那贪脊的出生地,早淹没在幼年模糊的记忆里,不复真实。
我的如萍呢,她的家乡会是南京吗?那个许多城墙与古巷纵横的城市。
如萍睡得很甜,梦里仿佛在笑。
这里想着,黄浦江也被抛在身后了,车路一直向前,我近乎贪婪的扒着车窗向外望。许世杰忽然讲,“你还记得不?你的公寓,就在前面转角那条路上。”
公寓出现在眼前,渐渐近了,阳台上还晾着衣裳,随风招展,然后只是一眨眼,又错身从它身旁边过去,我住了许多年的家,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
“这公寓也普通得紧。”许世杰这样说,满脸不屑。
过了许多年,这公寓变得普通了,但它曾经是上海滩最时髦的地方,我还记得,十三少买这处公寓给我的时候,是曾样万众瞩目……
眨眼,不过一瞬。
现在上海滩这样的建筑多不胜数,连乐菱,逢人就说她在法租界新租的房子怎样时髦。我晓得,那里面多是许世杰安排的吧,但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是他的妻,但同时,他还是从前那个放泿不羁的许世杰。
我晓得他在外面有女人,上海也罢,或许南京,但他既然不愿同我讲,我也不愿同他讲得明白——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最终,还是要家里的太太贤良淑德。
我没有贤良良淑德,也许,不过是因为没有遇上那个人罢了。
车子继续向前,我爱身边这个人,却不能把他系在腰上,随时拿出来看看,以慰寂聊。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过暂时放下了,但当许世杰带着我参拜那些古老的佛像时,我依然感动得泪如雨下,不为其他,办为世人之苦,不说百分之百,我已百分之八十尽尝。
“我们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吧?”
有一天我问,许世杰一愣,看着我怀里的孩子,低应了一声,分不清是肯定或否定。
“你耕进我织布,总不至于饿死。”我继续道。那时,我在看香港和敬谢的机票,像我们这样的人,要走的尽容易的,总是只在于你是否舍得?
我从前以为舍不得,现在却不尽相同了。
“那是你租的房子。”许世杰指着前面的小巷,继又抱住我。
“上海虽好,究竟不是我想的……”许久,久到那小巷已经过去了,我轻声道。
他究竟有多明白我?我并不知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想他知道,我所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萍还小,我知道她并不愿意如我一般。
车子从我住过的公寓路过,一刻不曾停留。
我想我无法面对那间警察局,如果可以,我最希望抹去的就是那段莫名其妙的历史——在晚风凉爽的高台上,我期望的人,给我带来的支了是一场灾难……
仲夏走了,我甚至无力挽回。有时候,我分不清我所憧憬的未来世界,有时候是和仲夏所希望的一样,有时候又觉得他们的无理,是可以和以往任何相比拟的过去。
成长总是痛苦,我虽着自己的高兴或悲伤,把我身边的人变幻了多少模样?我已经分辨不清,但陡然从梦中醒来,我明白自己不如从前般:来日方长!
时间是向前的,无论你怎样念旧!像车轮向前,你分明晓得将载向你朝着未知的方向,仍旧无法拒绝。
“那是上海歌舞厅。”许世杰指着前面一对硕大的招牌,那上面印着乐菱的图案。
她终于一夜成名,但乐菱的眉间没有快乐,她只是顺势应着媒体提出的各种问题,有时候提到许世杰,乐菱的脸便沉寂了……我晓得,她是爱他的。那个生命里最初的男子,好也罢,歹也罢,容不得他人比较。
我生命里最初的影像,只有十三少……他翩翩的来了,又翩翩的走,自始至终,扣人心弦。
车轮滚滚向前,接下去,我不晓得将面对怎样的际遇。
上海那样大又那样小,假如你半生都在那儿,你一定不会觉得它小。
黄浦江渐渐远离了,剩下的,只有依稀的汽笛声,依旧穿越时间空间落入耳朵里,如同隔世。
“宛芳……”我仿佛听见,但不可能,我知道的,翠芳已经随姚老爷子远赴香港,而赵家的后代孕育在陈碧清肚子里——她肚皮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只有肚皮里的孩子,仿佛隔着几世一样,并不真切。
香港,会是怎样的情景?我无从想像,翠芳在人事俱生的环境下,渐渐重生出另一幅坚强的模样。
“宛芳,明天,我们去瞧瞧姨父的军工厂,他说不要的。”
许世杰的话没讲完,但我晓得他又看见商机了——外面乱着,越乱,像许世杰这样的人越是赚钱。
我看着面前的人,有些怔愣。
他倒不觉得,在转弯处把如萍抱了过去。
许世杰抱孩子依旧紧张,如萍在他怀里差点醒来。
车子还是向前,经过上海的大学区,我瞧见那些意气风发的大学生,隔着学校的围墙,笑得依旧灿烂。
往事已矣,依旧令人心痛……
有一个人往车前跑了过去,我定晴一看,也分辨不出那些年轻的面庞。
许世杰骂着,车停了,在我面前的脸孔突然清晰起来,我张大了些,心里却想——终究不是那个与我息息相关的人……
如萍在我怀里打了个哈欠,我以为她要醒的,但上天眷顾,如萍还不懂得分辨眼前的人物。她徐徐又回落那空无一物的梦中,反而是我,变得沉重了。
眼前的人,不若曾经的惊心动魄,但到底,曾经息息相关——是仲夏的同学,他就在眼前,在我同许世杰眼前,在我和如萍眼前……
许世杰坐在车里,我也赋闲,但面前的人嘴唇一动,仿佛在问我:“你晓得仲夏在哪儿吗?”
我呆在哪儿,忘了反应!
许世杰并未察觉,车子继续往前,但我眼前,仲夏的脸却变得清晰——在他曾经待过的校园里,他不放过我!
我定晴看着,几乎背过气去,但转念一眼,眼前又全都是幻境——车子过去了,朝着我理想的方向,将我的过去扔在脑后,赵府日渐在眼前清晰,我晓得,我是许太太,我从前已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