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南京最好的季节,夏日的闷热远离了,而冬的寒冷还没到,玄武湖边的层林尽染,其间或有一株开满碎花的金桂,远远的,就能闻见桂花香。
湖水映着树影,小舟荡出涟漪,落叶飘零在湖面……一切都是动的,但一切又像画一般宁静。
我恢复了从前的习惯,每天总要到玄武湖转转,新家就在湖边,两进院的小院落,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还有阿玉婆和阿兰两个帮佣。
翠芳到底搬走了……
姚老爷子说要带她去香港,出乎意料的,翠芳没有一口应承,她看着我,突然露出哀求的目光,可是还不及答她,许世杰哈哈笑着道:“这样才好,香港好地方的呀,翠芳你去了么,也不用在意别人讲什么了。”
“我在那边么也有房子的,英国人的地方,到底好些。”姚老爷子说着摇了摇头,“中国目前的局势,南京迟早也是不保,世杰,你莫贪心么不愿抽身的,我是劝你们趁早离开南京的好。”
许世杰嗯嗯应着,显然并不在意。
“我同芬妮也讲这个话了,他们估计明年,最多后年也要到香港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现在不是你一个人了,要顾虑着老婆孩子。”
“姨父,我晓得了。”许世杰应着,向翠芳道:“你倒得了好去处,等你在那边安稳了,宛芳也好去投奔你呀……”
说得翠芳神色迟疑起来,瞧了我一眼,她淡淡道:“既然都说好,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了……”
末了,她似乎讪讪一笑,极快极轻,待我调转目光时,翠芳已恢复了蛮不在乎的神情。
如萍出生后,翠芳再没犯过病。
许世杰请了两个奶妈,如萍不需要我的**,甚至不需要我照顾,但近百天以来,都是翠芳在看顾如萍。
满月酒那天,也是翠芳替我洗了澡、梳头、换衣裳。她穿一件织锦暗花旗袍,我是一件桃红色杭绸旗袍,那布料是翠芳选的,上头印着几束绿浮萍淡紫花,依稀就要隐去。
我们挽着胳臂,双双赴宴,许世杰倒像成了不相干的人。来往的宾客都是南京的要人,我却不识得几个,唯有沈如月从上海赶来了,我瞧她红唇皓唇,像比从前还年轻了几岁。
“许太太……”沈如月夸张的行礼,引得我同翠笑了。她小心拿眼觑看翠芳,也跟着道:“我瞧着翠芳这气色,也是好事临门的样子。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太太命,倒让我们这样的怎么活哟。”
翠芳半昂着头,眼角一睨,许多风情又回来了。
孩子被奶妈抱着,沈如月也看了一回,赞不绝口。
“妈就是个狐媚的,生了孩子么也是美人胚子,比我那个漂亮多了。”她说着笑了笑,挪开目光,甚至没有抱如萍一下。
“你这话讲的我都无话可说了!”我叫奶妈把如萍抱下去,一手挽了翠芳,一手挽了沈如月,三个人叽叽喳喳,却不提往事,仿佛都要从新开始似的,刻意避开。
“宛芳,你是没瞧见陈碧清那肚子哟,一个有两个大!”沈如月瞪着眼,在自己身上一比划,引得我同翠芳都笑了。
“瞧你夸张的,这么大么怎么生哟。”
“我也是说呀,也许怀了双胞呢。”她讲着,许世杰往这边过来了。
“怎样?你们一帮姐妹瞧着宛芳还好吧?我这个丈夫还称职吧?”
我瞪了许世杰一眼,他朗声笑了。
“好是好呀,我们羡慕得要死,就是没那个福气呀。”沈如月腰身向前一挎,话是朝许世杰讲的,眼睛么瞄向旁边的马副官。
马副官目不斜视,这时候唇角却也微微上扬了。
“那还不容易?沈小姐要求不要太高么,这位马副官可是青年才俊,多少大家闺秀抢着咧。”许世杰说着又向马副官道:“沈小姐,人家可是杭州沈家殷的千金大小姐,当年有名的杭州第一美人儿。”
许世杰一壁说,沈如月一壁笑弯了腰,拿眼瞟着我道:“你家这许先生了不得呀,什么人的底细都晓得。”
连我也诧异,扭头看向许世杰,他揽了我的腰,笑向马副官道:“马副官,你招呼二位小姐,沈小姐远道而来可别怠慢了。”
马副官笑笑的,一躬身,请翠芳和沈如月往旁边喝饮料去了。
“你又晓得沈如月的底细?”我问了句,他一边同迎面而来的打招呼,一面笑道:“这也算事儿?你们统共才几个姐妹呀?就是全打听清楚么,总要不了三五天的。”
“你打听她做什么呀!”我嗔了一句,又道:“自己女儿的名字么拖了快一个月,这满月酒要不办么,我瞧你还想不起来呢,倒有心思去打听这个那个的。”
许世杰不恼,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
“呀,我的好太太哟,这事情你都叨叨我多少遍了。我也讲了呀,要请先生看八字么才耽误了,你也不想咱们女儿同那个沈如月一样白白生在富贵人家了,还要出去做什么长三的!”
我应了一声,脸上究竟有些难堪。
许世杰即刻觉着了,搭在我腰上的手轻轻拍了拍,“都说你胖了的,我怎么不觉得?看来要好好摸摸才晓得呀。”
“呀!”他的声音不小,旁边都是人,我急得阻止哧他一句,引得宾客都看过来,倒让我红了脸。
许世杰一脸得意,笑声让大家都跟着开怀。
做长三的,也不都是穷人出生,像沈如月,杭州有名的丝绸商的独生女儿,在订了婚之后,独自跑到上海,搅得当年的上海滩长三堂子又多了道风流不羁的风景。
我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名字直到满月前两天才确定下来——许如萍,像浮萍一样漂泊吗?还是像浮萍一样美?
我旗袍上开的淡紫色的浮萍花,恰恰和她的名字吻合了。
“你放心,我请了几位先生算呢,都说这名字好,将来贵婿家安、锦衣玉食。”许世杰像看透了我的心事,安慰道:“再不济也能风光四达,子孙昌隆。”
听着都是好的,像这大厅里满满的珠光宝气一样,那些官派的女太太位,挽着自己的丈夫,头昂得很高……
但我总有隐忧,这世道安然得有些可怕……
满月宴上,南京许多达官贵人都来捧场,我听见有一个瘦小的男人,与许世杰耳语道:“许先生交待的事,我都办妥了,这下,他在南京也立不了足的。”
许世杰满脸的笑,顺手,竟把怀里一只金表给了他。
我永远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但每回都有些惊心动魄,这个最最熟悉的人,有我最最陌生的一面,你问他,也不过问来几句玩笑。
最亲密的人,有时,也是最疏远的人。
我从奶妈怀里抱过如萍,她劝小的身子散发浓浓的奶香,嚅动的嫩唇好似还在索乳,长长的眱毛投下影子,粉嫩的皮肤如同凝脂……才一个月,已经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了。
我在她脸上一啄,有种不确定的踏实感。
当天,沈如月同马副官打得火热,第二周,马副官请假到上海看沈如月,第三周,我听陈碧清讲,他已经给沈如月在上海买了房子……两个人游山玩水,把上海周边都逛遍了。陈碧清还说,马副官前嫌不计,到杭州提亲,他两个认识才个把月,已经订了婚事,惹得马副官身边一位孟小姐差点跳楼自杀……
但这些都只是耳闻,我忙得没空回上海一趟。又是孩子又是搬家,还没乱得妥当呢,翠芳随姚老爷子远赴香港……
我想留,终于留不住了。临行前一晚,翠芳像从前一样,闷了满缸酒,吃不到一半儿就醉了,拉着我又是哭又是笑。
我有些糊涂,她若是犯病,大概也是这模样,但那天,翠芳精神好着呢,直到夜里仍不肯回去睡,我两个躺在厅里的沙发上,头对着头,良久,翠芳突然翻身起来,就那样从上而下看着我的脸,一双手,抚上我的面庞。
只有屋角的落地灯还亮着一点微光,酒的醇香已灌醉了我两。恍若回到许多年前,在上海的公寓里,我们对躺在烟榻上,翠芳也是这样凑了过来,红唇如艳。
独少那一派鸦片烟的迷香,她痴痴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不像你了……”
翠芳讲了句我听不懂的话之后,就躺了回去。
我睁着眼,心里分明没有一丝波澜,不知怎么,眼角却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翠芳和姚老爷子双双离开。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车子转出弄巷,阿兰进来准备洗脸水,轻唤我几声,我闭上眼,假装一直都不曾醒来。
人一走,就冷清了,只有如萍的哭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如萍虽然有两个奶妈,但奶妈是不肯拿主意的,衣服要加要减,喂奶要多要少,洗澡要勤要懒……事无巨细都要我操心,而这些,从前都是翠芳在管。她一走,我变得忙碌了,没时间再怀念过去或憧憬未来,所以事情都是围着如萍转的,连许世杰也讲,“早晓得生个孩子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么,还不如不生咧。”
“呀,你说得轻巧呀,我要真不生么你又不依了。”
他抱着我,撩拨着我的头发,低声道:“你做个贤妻就好,良母么还是算了。”
我轻声笑了出来,夜很柔,风又缓,晚秋凉薄的空气里,屋子变得很暖……
转眼,如萍将满百天,秋已经很深了,玄武湖的桂花落了大半,柳条真的只剩柳条,依着湖水,柔柔荡荡。我推着如萍在湖边散步,阿兰和奶妈跟在身后。如萍已经会笑、会认人,有时她把手握着拳,整个塞到嘴里,然后在婴儿椅中对着我憨笑……
我觉得她很像翠芳,眸子里那点清亮,比玄武湖水还透明干净。
柳树映在湖里,我映在如萍眸子里。
不自觉的,我也笑得很温柔了。
湖面反衬太阳,波光粼粼。我戴着宽沿帽,身着洋装,路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偶尔,许世杰也会同我一道,走在湖边小路上,一家几口,看上去实在幸福。我想自己也是幸福的,从无有过的安然,简直恍若隔世……
“要不百天宴我们回上海摆吧。”坐在湖边的椅上,许世杰突然开口。
我迟疑道:“好是好呀,就是如萍这样小,车马劳顿的……”
“那也没什么呀,南京离上海也不远的。”许世杰悠然一顿,“你也好久没回去了,倒不想看看从前的姐妹?”
“还有谁啊!沈如月么本来不熟的,方玉卿又没了联系,剩下个陈碧清……”我顿住了,算起来,她也快生了,是该回去一趟的。
“是啊,陈碧清么下个月总要生了,刚好去看她,两全其美。”
“话是不错……”半晌,我应了句。
许世杰把我揽入他怀中,湖光一漾,几乎晃花了眼。
“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去吧,从前的事么都过去的了,再讲了,我在上海给你买了个铺子,你回去瞧瞧要做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我抬头看许世杰,只瞧见他趣青的下巴,喉结一动,许世杰笑了。
“上回去么刚好遇见合适就买下了,在法租界,地面倒是好的。”
“那能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呀,咖啡馆、西点店,或者绸缎庄,那些洋人最喜欢这个。”许世杰说着我笑了,忍不住打趣儿他道:“你如今这么大生意了,倒还去买个小铺面,传出去倒让人笑的。”
秋日的风有些凉,下晚的太阳有些暖,深秋的日头渐短了,阳光渐渐转作玫红色。
许世杰看着推车里的小女儿,忽然变得很温存。
“你要是嫌在家里闷得慌,有个铺子么还好些。”
“那是在上海呀。”
“那有什么?”他扬了扬眉毛,神情很是飞扬,仿佛年轻了好多年华。“又不是真要你站柜台,就是管个大概,也不一定要在上海的呀。”
说着,我已经在点头了。
夕阳刚好落在我眼睛里,湖边有几对散步的情侣,老树上的桂花渐渐干了,另有一种枯萎的香气。玄武湖变得瑰丽异常,我偎在许世杰怀里,总觉得这数月的安稳简直不像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