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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子
    坐月子比怀孕还辛苦,他们不许我下床,伤口好些了又不许开窗,天又热,也不许减衣服,我常常睡着满身大汗热醒了,这还不够,不许洗澡、不许沾水、不许吃凉的、不许见风……我每天只能等着他们拿鸡汤鱼肉猪蹄来塞我,塞得满了么又不许多走动,一个月还没过一半儿,我觉得身上胖得连脚踝都肿了。

    连翠芳也笑我。“你胖起来么像换了个人,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无奈叹了一声,吃得这样营养,又不许我亲自喂奶,许世杰往乡下寻了两个奶妈子,听翠芳说,当着他的面儿验的,那**直挂到肚皮上,奶水多的么,每天还能挤两碗给我吃……

    我吃不下去,看见那碗乳白色的奶汁,胃里的东西跟着直往上翻。

    “拿走拿走,去喂小姐吧。”

    “太太呀,**养人得咧,反正小姐也吃不完的,不如你吃了补补身子。”那奶娘唬着张脸,笑眯眯几乎要把那碗奶灌到我嘴边了。

    “我吃不下去,快拿走!”我慌忙躲避,翠芳在一旁也道:“太太怎么要吃你的奶呀,你去喂小姐好了。”

    奶娘嘟着嘴,嘀咕道:“哟,吃不完么才来给太太的呀,既然这样,我让少爷吃好了……”

    她话音还没落,我嘴里一口汤喷了出来……

    翠芳笑得岔了气,那奶娘满脸狐疑,小心抬着那碗奶又踅出去了。

    “宛芳,她让、让许世杰吃她的、她的……”连翠芳也说不下去,我两个笑作一团,扯着伤口也不觉着了。

    翠芳的疯病倒是好了十有八九,自从我生了,再没瞧见她戾气难消的眼神,倒是因为我月子里身子弱,孩子多一半儿是她管的,又是教奶娘规矩,又是给我的女儿置办了许多穿用,还给姐妹们一一挂了电话,甚至为金莺上了柱香,告诉她,我已经做了人家的娘。

    我想起十三少,心里莫名很痛。重新翻出过去的老照片,他在照片里永远是那个样子,却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把那张我们两人第一次的单独合影烧了,化作灰,我们淡淡的笑意,被火苗吞噬,那缕青烟背后,我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汽。

    不知怎么,有了孩子,许世杰比从前更忙了,我问他忙些什么他也不讲,每天早出晚归,难得在家吃顿饭,常常我等到夜深,他回来竟在沙发上睡着的。

    我替孩子想了许多名字,用本子记下来,想要同他商量,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事儿,每回都是说着说着就开始犯迷糊,我呢,对着那些美好的字眼,心事一沉再沉,难免心灰意冷。

    或许他想要一个男孩儿,而我却给他生了个女儿,剖腹,医生说,依我的身体,最短也得隔二、三年再要,那时候我快三十岁了,谁知道还能不能生?

    我们两人都是失望的吧,孩子之于他,好象他之于我,却没办法说出口,只好渐行渐远,又回到从前的隔绝与冷漠,分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如同陌生人般,没有多少交集。

    只有那幼小的婴儿,不知世事,健康成长。

    刚出生,她就懂得觅乳;才几天,她就睁开眼了;又过了几天,她皱皱的小脸长开了些,眉目清秀,嚅着粉嫩的嘴唇,姚老爷子说:“这孩子初看像你的,细瞧瞧么,又像世杰小时候的模样。”

    一个人怎么会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呢?可我的孩子真的初看像我,仔细一瞧又有许世杰的影子。

    我越来越爱她,但却不能多亲近她,每次让乳娘抱过来,她们总是各种理由,又讲,“少爷交待过的呀,太太么要好好休息的。”

    “我又不是要奶她,我就看看我自己的孩子怎么了?”我质问道,一个嘴笨些的嗯嗯答不上来,另一个灵俐,眼珠子一转,话已经出来了。

    “话不是这样讲啊,太太看了小姐么,越发想了,觉也睡不好,月子也坐不好,要是生了病么,少爷怪罪下来我们担不起的哟。”

    “我怪罪了你们就担得起?”我骂了一声,她两个翻了翻白眼,嘴上客客气气的,哪里肯听我的话。

    等她们走了,翠芳冷笑道:“你还不晓得这些娘姨奶妈的厉害呀?从前在堂子里么,那些红倌人都吃她们的哑巴亏,她几个明么是下人,谁是真正的主子,心里清楚得紧咧。”

    我没搭话,还想着孩子这会儿应该在干嘛……

    翠芳瞥了我一眼,又道:“不过也是许世杰的苦心,怕你操劳了么,身子又熬不住了。”

    我心里一片惨淡——他是越来越远了,我生个孩子么,他却不许我亲近。

    “你没瞧见呀,他那天在病房外头不敢进门的样子。”翠芳还在说,外头姚老爷子进来了,同翠芳讲:“上海挂了电话来,我过两天要回去一趟,你同我一起吧。”

    翠芳看看我,笑道:“我回去不是更添乱,再说翠芳月子也没做完的,身边也没个可靠的人,我还是在南京等你回来好了。”

    “姨父,是表妹他们又吵了?”我忍不住问。

    姚老爷子两道眉毛皱在一处,板着脸道:“芬妮也不省心,这时候还吵什么吵呀,总不能为了她让赵家绝后,并且我也讲了,如果生下来是男孩儿么随他们家姓赵的,如果生了女儿,就跟着姓姚。”

    还有这样一出?总觉得这孩子被人安排着,同陈碧清却没多少关系……

    姚老爷子出去了,翠芳才长长叹了一声。

    我晓得她同我想得一样。但对于陈碧清,她倒是快乐的,隔三差五挂个电话,问我些孕产的事儿,听上去,和赵之谨也时常在一起……

    夏末初秋,南京还是很热,外头知了叫个不停,天边有云压顶,外头的风却是闷热的。翠芳拿着把扇子一个劲儿的扇,额间鼻冀还是热得集满汗珠子。

    她想开窗,猛然想起我,又打住了。

    我也热得受不了啊,背上又汗又痒,床单天天换,到夜里还是湿一身。这样热,伤口好得很慢,每次牵扯都疼得厉害,要是小解更是痛不欲生,偏又是月子里,吃的不是汤就是粥,我觉得自己快疯了,不住道:“陈碧清傻咧,生孩子这样苦,我再不要生了。”

    那头的翠芳噗哧一声笑了,“你这话么,只好对许世杰讲,同我讲没用的呀。”

    我恨恨道:“男人都是嘴上说得好,等孩子生出来么,你瞧他可曾多上心些呐?还不是扔给女人,自己在外头晓得是忙生意么还是工作,家都不着的。”

    翠芳淡淡笑着,每当她不能回答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些呆滞,像蒙了层雾,分明看着你,又像焦点落空了。

    “你看沈如月,哪有当妈的不要自己孩子的?一定是他们家看见生了个丫头么也不待见沈如月,这才一气之下跑回上海的。”

    “嗯。”她应了一声,看向窗外,手里的扇子扇停了。

    “还有方玉卿,借个种也不过保得一时,等王临安一死,哪个晓得王家认不认她?到头来还不是母子二人受苦哇。”我说着怨忿起来,拿手帕擦了擦干涩的眼角。

    “你看看从前袁家对我就晓得了,别说家产呐,恨不得把我打入地狱的,那时候在上海出事么,也是袁一德去告的状。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女人,碍着他们什么了?值得这么些年还记在心里!”

    “呀……”翠芳叹了一句,也不回头。

    我是憋得久了,一说,简直收不住。

    “这两年才好些么,谁晓得医院里连字都是我自己签的,生死关头,他连面儿都没露。”

    说到这儿,翠芳轻声笑了起来。

    “宛芳呐,听你讲话活像个怨妇,哪里有长三的架势哟!亏得你还是红倌人出来的。”

    我一愣,也觉得自己琐碎了些,嘴上却是不饶的,回她道:“你么讲得好听喽,换成你同姚老爷子,我不信你心里一点怨都没有。”

    这回,换作她不吭声了。

    “我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办的……”

    “怎么办?他就是要娶我,我也不能害了人家呀……”翠芳脸上淡漠了。“我是什么人呀?哪天再疯了,哪道要报纸上登我的疯样?别说他哟,我自己也受不了的。”

    “那你们就这样了?”我追问着,半晌,翠芳摇了摇头。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都是些不顺心的事。

    说时,许世杰回来了,今天倒早,他一脚跨进来,翠芳笑盈盈道:“呀,许大少爷,你再忙么好歹是当爹的人喽,总不至于把我当个老妈子使,这万一哪天我疯病犯了,你可别找我算帐呀!”

    许世杰笑着擦了擦汗,阿兰打了水来给他洗脸,快满月了,他头一次笑容轻快的坐在我床边,问了句,“伤口可好些了?”

    我想我是不在意的,但这话才入耳,由不得鼻中一酸,撇开脸去。

    “我的好太太……”

    “你去忙你的吧,太什么太呀……”我小声嘀咕着,翠芳在一旁吃吃发笑。

    许世杰扳着我的肩膀,硬把我板到他面前。

    “最近么有劳宛芳受累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他从包里取出张纸,我瞥了一眼,却是张房契。

    “租的房子到底不好,我这里买了个花园,也带几幢小楼的,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就搬!”他旧话重提,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怀孕时许世杰说的要同姚老爷子和翠芳分开过的事儿,不由瞅了翠芳一眼,她像呆过去了,看着我傻傻的,连笑容都僵在脸上。

    “本来也不要我亲自跑呀,我就怕别人看的么你又不喜欢了。这花园多少人瞄着,听见说委员长也想得,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手,里头也像你说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我瞧着,连终老都可以了。”

    许世杰说着兴奋,我却一直看着翠芳,她漠然的转过脸去,还不待我开口,匆匆踅出屋了,那背影有些孤寂,脚下步伐一扭,差点跌倒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