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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生死
    梦里惊醒,长长的走廊人声织沸,我一头一脸全是汗,回到病房里惊疑不定,当天入夜,腹中便有些疼痛,初时还能忍,一咬牙就过去了,谁知那痛又袭来,一阵紧过一阵,到底忍不住呻吟起来。

    医院本来不分什么黑天白夜的,走道上的电气灯整天整天亮着,这时候我眼前却是一时黑一时明,疼起来,整个五脏下坠,像要掉出体外,眼前昏花的,只瞧见几个护士还是医生围着我转。

    我想起梦里的事,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到这个时候,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或许死了他们还不晓得,等天明来,已冰在冷库了,再无生机。

    想到这儿,痛又袭来,我紧张得大喊,有护士按着我,另一个么,替我脱去衣裤,下身赤裸裸的就这样露在外面,也不觉得羞耻,疼痛盖过一切,一波强似一波,我抓着那护士的手,哀声求告,“麻烦你挂电话给我家里人啊……”

    她虎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麻利的把手指伸出我的下身探了一下。

    “宫口还没打开,你急什么?”

    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几个么倒是蛮不在乎。

    疼的间歇,混身瘫软,眼睛一闭就要睡过去,但下一拨疼痛接踵而来,哪里容人喘息,竟是要疼死过去的难忍。

    我眼里全是泪,却哭不出来。一时,值夜的医生也来了,用手摸了摸我的腹部,总觉得硬梆梆的,她还没碰上已经疼得倒吸冷气。

    “胎位也好,别担心。”那医生很年轻的样子,戴副眼镜,不晓得她自己有没有生过?

    我不是担心,是后怕——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这样痛起来,简直要了我的命。

    哀嚎着又求她们挂电话回家,每个人都像是没听见一样,手里么忙个不停。疼得那样了,心还是往下一沉——疑心还在那层层叠叠的梦里不醒,否则,为什么人人都这样漠然?

    王太太听见动静也过来了,她扶着肚子不敢太靠近,只是不停道:“哎哟喂,你这是早产呀,怎么比我还朝前了。”

    说话间,我被挪到另一张移动的床上,四个人一人拎被单一角,猛的提起时,疼得差点背过气儿去,王太太脸也吓白了,一叠声道:“你们慢着些慢着些啊。”

    谁听你的,现实也和梦境一样,荒诞怪异。连王太太圆的脸都好象被拉长了。屋里就那么几步路,被她们推着挪到手术间,也像过了很长时间。

    “要开刀吗?”我的声音微微发颤,那值夜的年轻医生摇头道:“这个样子么要明天早上才会生呢,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开刀。”

    “我的家人……”

    “晓得了,已经挂了电话,说是你先生不在家的。”医生淡淡道:“你倒叫他们赶紧找来呀,万一有什么事要家属签字的。”

    我的泪“哗”一下落了下来。

    许世杰再好,差的那一点点,足以让人心灰意冷。

    医生说着手里准备了一撂单子,“怎么?是等他来还是你自己签?现在夜了,万一要有什么事,家属又没来,我们可不敢开刀的,你……”

    她话没完,我摆了摆手,吃劲撑起半边身子,在那张医疗通知书上,颤崴崴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你等着吧。”她扔下一句话,踅出屋去了,我躺在这四面空落的房间里,看白花花的被褥、墙面、枕头和自己,以及桌上那些冰冷的剪刀、仪器,委屈得心脏拧作一团。

    眼泪却已经干了,因为下一拨疼痛即刻跟上。

    我就这样被扔在这没人的房间里,过一时半会儿,会有护士进来看,职业化的检查宫口,又摸摸胎位,然后在床头的情况书上写上几句话,又淡淡的出去了。

    如此三复,我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开始还在等,最后竟是绝望,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闹哄哄又推进来个产妇,她的羊水破了,下身也光着,却是全湿的。

    她的喊声比我的还凄厉,却是喊不了几回就没了声息,我吓得抬起头想看,那边“哇”一声嘹亮哭声,打破屋里一瞬间的沉默。

    医生手上抱着个血淋淋的小孩儿,一根长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而他的母亲,下身已是血流满床。

    又惊又怕,我的眼睛向上一翻,人就朝后倒了下去。

    昏厥过去以后,迷糊间,这屋里倒忙乱起来了,我躺的床似乎在动,好多双手在我身上又是推又是拉,还有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但无关家人,于是我死心沉在昏迷里,不愿醒来。

    现实常常比梦境更可怕,恍恍惚惚的,我又回到从前了,十三少把我抱在膝头,我攀着他的脖子,吃吃娇笑。

    最好的时光里,有最好的人,但一晃眼就过去了,甚至来不及细细体会。

    无尽眷恋,变作相思,不能醒来。

    屋外仿佛有人争着闹着,王太太的声音也在外面一响而过。有人掀开了我身上的衣裳,肚皮上一凉,知觉却不曾跟着清醒。

    真奇怪,人晕倒了,耳朵却还没听见声响,那个利器相碰,“咣当”作响,医生拿手比划着,仿佛说了句什么,我听见“唰”一声轻响,身上却没有半点感应。

    昏沉和梦境毕竟不同,在昏沉里,什么人和事都远离了,一片混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恍惚听见身边有人推着我手臂道:“宛芳,醒醒……”

    意识乍一回流,像破堤的河水,一涌而入,气息差点被堵了回去,我猛地睁眼,先是一片黑,继又一片白,白的墙顶上,悬着一只电气灯,白晃晃的灯订得人眼睛花,过了半晌,才看清这是病房,而旁边的人喜极而泣,拉着竟是要哭的声音。

    “宛芳,你终于醒啦?”

    我回头,不是许世杰,却是翠芳。

    她脸上还有泪痕,眼睛却是一派清明的,哪里是那个傻子或是疯子。

    张张嘴,嘴皮干裂,想说话,只吐出一个单音,两个人相对无声而笑。

    肚子已经空了,我却没有生孩子的记忆,孩子被护士抱了进来,早产,有些小,又红又皱的一团,看不出像谁。

    “是个女孩儿。”翠芳又哭又笑,扒着婴儿的襁袍看个不停。“你晕过去了,所以只能剖腹,幸好医生说你年轻,恢复起来也快的。”

    我撇过脸,不想看那个新生的生命。她出世了,但她的父亲还没露面。

    “许世杰呢?”我沉着声音问,翠芳一愣,把婴孩儿捧到我面前,学护士的口吻道:“先给孩子喂奶。”

    人已经是精疲力竭,哪里有什么**。结果我的孩子贴近我的胸膛,一张小嘴,自己竟会觅乳。

    翠芳看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拉着我的手道:“你瞧瞧,到底是自己的孩子。”

    我想哭,末了,却是笑着说不出的辛酸喜悦,看那幼小的婴儿使劲儿吸吮着,一时,竟真有**泌出,濡在她粉嫩的唇上,她吸得越发有力了。

    我才要笑,小家伙毕竟小,喝得累了,头还贴在我胸前就已经沉沉睡去。

    护士把她抱出去了,门外头,姚老爷子也伸着头看了一回。

    “你也是吓人呐……”翠芳叹了一句,把鸡汤端到我跟前儿,她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我的疯病都让你吓好了。”

    我瞪了她一眼,翠芳脸上的浮肿消了些,许多日子不见,她的样子似乎没变,但眼神里的东西变了。

    “我说要来看你的,都拦着,想着离生也还早么也就算了,哪个晓得你自己无声无息的,连字都签下了……”

    说到这儿,我眼中又是一醉。

    “这医院里都传开了,说昨天夜里么,一个产妇吓倒了你,你又吓倒了那个什么王太太,闹得多大动静啊,一下三个全生了。”

    她说着又觉得可笑,引得我噗哧一声笑起来,再瞧翠芳,她眼里却是红的。

    “许世杰么晚上出去吃酒,吃得酩酊大醉了被马副官抬回来,医院来电话,他醉得那样,还晓得什么呀?”翠芳淡淡的,又加了句,“也是不凑巧。”

    有时候也是凑巧,巧不生生的,把我对他那点依赖打碎了好些。

    我笑笑,一只手挂着吊瓶,另一只手在床单上划来划去。麻醉渐渐过了,下身开始疼,一动,疼得揪心。

    趁这疼,把憋在心里的委屈,一古脑全哭出来了。

    翠芳一怔,也是嗓音哽咽,环着我,安慰道:“也好也好,好歹是过来了。”

    “你呀……”她叹了句,又没下文,半晌方笑,“你说我们傻不傻,好好的么非要为个男人争什么争呀?这些年闹成这样,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在一处啊。”

    “你……”

    “我什么我?我么,今后就是犯病,你叫人一针就拿下了,有你在,我怕什么!”她夸张的瞪着眼,又道:“有我在,你又怕什么?”

    我的眼泪像是关不住,怎么也控制不了呜呜痛哭起来。

    翠芳抱着我,整个人呆住了。

    即使她现在就疯了,我想我也不怕了,在经历那么多伤心事后,居然只有翠芳,还一直在我身边。

    门外,姚老爷子伸了个头进来,他刀刻一样的五官,微微露出点笑意,像个孩子似的,也跟着我们丰沛的情绪,抹了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