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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套梦
    “照你的意思么,许先生把你放在医院,家里就还有你的小姐妹翠芳在喽?”

    王太太闲不住,多早晚总要来坐坐的,聊得多了,话也越发多起来,一手织着毛衣,一边啧啧叹道:“许太太呀,不是我讲啊,这男人靠不住的,你这里好也好了,他不让你回家,还拿话拖着你。别怪我多嘴呀,这里头不对的!”

    我笑笑的,看着她手里的毛衣快织成了,收到领品那儿,尖尖的一只鸡心领,米黄的颜色很是洋气。

    “你别笑啊,男人么嘴上再好,兴头来了可是挡都挡不住。你这里又大着肚子……”王太太眼睛一瞥,看到别处去了。

    这些事,不用她教我,从前在堂子里看得太多了,许多男人就在老婆怀孕的时候走得勤,等孩子养出来么,倒不来堂子里混了。

    “也不是只有翠芳呀,下头还有娘姨,再讲了,翠芳同姚先生才是一对的,王太太你多虑了。”

    “姚先生?”她一声扬起来,一双杏眼瞪得白多黑少。“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呀,许太太你可真天真呀。”

    即便有些担心的,我也只有呵呵干笑两声作答。

    “自古嫦娥爱少年……”她说着摇了摇头,手上又开始织毛衣了。

    那神情像极了堂子里的妈妈们,也是这样夸张的,翻着白眼,蛮不在乎……

    我不是不担心,但总还希望着可以保留一点单纯,哪怕是傻瓜也好,把人世看得太透,有时是件无聊的事。

    王太太还在摇头,一圈织完了,抽出一根织棒又再打下一圈,如此反复,她的光阴终于得以消磨……王先生一直没露面。

    我静静看着面前的女人,虽然脸上身上都肿了,面庞也胖得走样,但五官还是端庄的,若没那些世故的表情,她也算得上一个美人……人到了一定年纪,美的不是样貌,是神情。

    下意识的,我往屋角看去,却是病房的一堵白墙,没有家里相同角落的穿衣镜。我还是……笑了笑。

    王太太收了毛线,准备走了,她的产期在我之前,这时候行动已有些不便,走路时两脚分开,一手撑着腰,肿胀的脚面连拖鞋也显得小了,但粗壮的背影总觉得孤单。

    我想起陈碧清,她终于给我写了信,信里通篇都在陈述往事,从她和赵之谨第一天见面,他穿什么衣服、讲了什么话,眼睛多看了谁一眼……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

    “但我现在不是当年了……”最后,陈碧清语调一转,“我愿意跟他,不过因为想要个孩子,而赵之谨,说起来应该是个可靠的父亲。”

    我阖上信纸,仿佛看见陈碧清站在跟前儿,带着些自嘲的笑,腰腹也粗了起来。

    兜兜转转在一起的人,已没有当年的情愫了。许多人和事,错过就错过了,你以为你抓得很紧,其实我们都不复从前。她不过想要个孩子,或许王太太也一样巴望着这个姓王的孩子,终于有一天,可以把他的父亲盼回来。

    血缘之亲究竟更实在些,我却做不到守着一个孩子,渐渐老去……太悲伤了。

    陈碧清的信,看似甜蜜的,却带着忿忿,连那个人人羡慕的结局,在她笔下也轻巧得很,带着讽刺。

    人世,陡然就变得五味杂陈,难分好坏了。

    我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双手撑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现在已经八个多月了,从一开始的不能下床,到后来允许在房间里走走,再到现在,护士每天都会扶着我到院子里活动,花木葱笼,天气炎热,通常只是早晚。今天暴雨刚过,外头湿答答的也出不去,走廊上倒全是躺不住的病人,有的扶墙、有的扶人,缓缓挪动着,也有刚生完的产妇,躺在床上吃红糖鸡蛋……满楼的人,只有产妇这儿是一家人围着,笑语盈盈的,其他总是愁容满面,叫苦连天。

    我隔壁房间的王太太,也坐在床边喝汤,她家里的娘姨来了,出来端热水时与我打了个招面。

    零零碎碎的,都是别人的生活片刻。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那儿发呆,看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雨后,地面汪着水,有蜻蜓在水上一点而过,带出圈圈涟漪,水面未静,下一对蜻蜓又飞了过来……

    园里的过往的行人总是匆匆,只有树下长椅边站着个小女孩儿,左右瞅瞅看护不在,迅速的往水池上蹚过,也没人陪她玩,她一个人咯咯笑得开心……一次又一次,那水面浑浊了,蜻蜓点起的涟漪碎了满池。

    小女孩儿从偷偷笑变作哈哈开怀,连楼上的我,也跟着展颜。

    她的看护还是没来,她的鞋可已经全湿了。

    有什么关系?乐趣是天真换来的。

    我扒着窗沿,头几乎伸出去了。女孩儿不厌其烦的蹚了一道又一道,终于,被她的看护跑过来骂了一顿,不止鞋,她穿的肥大的病号裤也湿了,但小女孩儿软软一笑,赖在那看护身上,她被抱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仿佛伸手可及。

    我向来希望要个男孩子,这时候却有些犹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细细想了一回……

    阿兰还没来,许世杰不晓得什么事又耽误了;药吃了,针打了,例行的散步因为下雨取消了……走廊上人来人往,但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独自隔绝。

    迷迷糊糊,似梦似幻。总盼着什么时候生,依稀又觉得已经生了。

    护士抱着孩子给我看,离得很近,是张又红又皱的脸蛋,我想看清楚些,又被抱走了。那护士沉着个脸,哇啦啦不停数落我,竟好象没告诉我孩子是男是女?

    我自己也迷糊得紧,想问,手头又是药又是针,忙乱之后,怎么又忘得干干净净?

    病房里人来人去,不停的面孔在我面前晃,就是没有许世杰。我拉着一个医生说:“你快通知我的家人呐,我这里要出院了。”

    他也不太搭理我,一转身,又出去了,吊瓶里的针水,一滴一滴,永远滴不完。

    我盼着生、盼着出院,好容易生也生了,孩子也见过了,许世杰倒不露面,王太太天天扒着门笑,声音忽大忽小。“我就讲呀,男人么,哪里靠得住?”

    心头一惊,原来是场梦境……

    连阿兰也不常来,但鸡汤鱼汤总不间断。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谁送来的,一想么,又觉得仿佛阿玉婆也来过了,姚老爷子也来过了,走马灯一样,似乎连陈碧清也半大着个肚子,找我说了好一阵养孩子的老话。

    又似乎都没来……

    我又等又盼,那天护士抱了孩子来吃奶,我胸前已是胀满得难受,护士这里忙着,外头不晓得哪间房的病人又叫起来,她匆匆出去了。屋里突然静得怕人,连走廊里也静悄悄的。

    我抱着个孩子,突然想,这时候走了恐怕也没人知道。念头才来,人已经趿着鞋站在走道里了……果然,除了我们母子,半个人影也没有。

    那孩子在我怀里变得异常小,抱着竟不费劲儿,我走着走着怕人追,竟是跑了起来,想着孩子不要跑丢了,一低头,他乖乖躺在我怀里,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我,脸上长开了些,眉眼仿佛像我的,但仔细一瞧,又有些像许世杰。

    我笑了,把手指头塞到他嘴里,他使劲儿吮着,我还是一路跑,然后突然想起还不晓得他是男孩儿女孩儿?

    奇异的感觉,一刹那就到了家门口,居然那样近,和医院隔街而望?

    院门敞开着,家和医院一样,静悄悄的没人。

    我喊阿玉婆,没人应;喊阿兰也没人应……院子分明很小的,那天走着走着倒成不晓得几进院了,竟比医院到家的距离还远,怎么都走不到头儿。

    一院套着一院,我一回头,满树樱花开……惊得我乍乍醒来,又是一场梦。

    再看,哪有什么樱花,连樱花树也没有,只是一株梧桐,树叶子墨绿的,在风里“沙沙”作响。

    我的孩子还在我手里,一双眼睛溜圆,吮着自己的指头,好象长大了许多。

    一抬脚,终于到最后那院了——是我同许世杰的卧室。

    我喊阿兰,依旧没人应的,这院子如同被弃般荒凉。

    有一瞬的恐惶,促使我加快了步伐,“噔噔噔”爬上楼梯。楼梯一直向上,看不到终点。

    我想这是梦吧?但已是醒了无数遍啊?

    心里慌乱,却仿佛听见许世杰在上面讲,“好呀,那你给我唱一出,我听听是谁唱得好?”

    他讲什么我都像听不懂似的混沌,但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到底一安,把略感沉重的孩子向上一托,冲他笑道:“快到家了呀。”

    孩子在我怀里,长得眉清目秀了。

    急促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女人“咯咯”娇笑,我猛地推开半掩的房门,瞧见翠芳,一身碎花旗袍,骑在许世杰身上,手里还夹着只烟卷,听见动静,她缓缓回头……翠芳红艳艳的唇,直逼过来,还如当年盛时般千娇百媚……

    我手里一空,惊得眼前发白,再看,哪有什么孩子啊?空着一双手,看着许世杰恼怒的脸,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