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住几天就出院的,一住就是半个月。隔壁王太太常来找我聊天,她也是大着个肚子,丈夫却不在身边。
“所以么,回去家里天天同老妈子缠不清,还不如在医院里清静呢。”她一张圆脸,胖乎乎的手脚都肿了,趿着双缎面拖鞋,住了一个来月的院,头发也乱了,脸上也黄了,每天拿着几支毛线织毛衣,我以为是织给孩子的,那天拿起针脚看,起得又宽又大,还是织给她那个总不在家的丈夫的。
“你快生了么,你家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忍不住问,她已经胖得有些行动困难了,讲话时未语先笑,挨着我的床沿儿,连床都一起抖动。
“谁晓得他哟!”王太太吃吃笑了起来,又问我,“你家先生倒好,天天来。”
“这两天也没有天天的。”我淡淡道:“男人家忙起来么就顾不得了。”
她撇了撇嘴,手上织毛巾的动作不停。“可不是,像我们家这个死鬼喽,我这里怀了孕,他偏要去什么香港进货,哪个晓得哟,我听见说那边姘了个广东婊子的,我有什么法子?大着肚子么难道追过去问他呀?”
许久不听婊子这词儿,乍一入耳倒是陌生了,我怔怔的片刻方道:“那你还替他织毛衣?”
王太太干笑几声,勾着头专注在针脚上,一针不错。
“他玩么玩,总不至于连孩子也不要吧,再讲了,他一家祖业在这儿,父母在这儿,我就是守个十年八年,不信他不回来的。”说着,她手上一顿,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半声。
“王太太……”
“那也没什么呀~”我要劝,王太太冲我一乐儿,粗着嗓门儿道:“我看着你同许先生这样恩爱么就蛮高兴的了,再讲了,我家那个再不济,好歹家佣是不会少的,比别人那又好得多了。”
她是乐天的人,替我消遣了许多时光,我甚至向她学织毛衣,十指或勾或翘,像在跳舞一样,但半天功夫也织不了几排,针脚么一针紧一针松,拿出来也见不得人。不过为了打发时间,那天许世杰来,我问他什么时候出院,他笑笑的,捡起我织的毛线头看。
“家里乱得很,你回去么又操心了,不如在这儿住着。”
“你当医院里好住啊,我这里腰都睡得疼了,医生也讲没什么事的,好不好么接我回去吧。”
许世杰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半晌才说:“赵之谨的事,姨父怎么同你讲的?”
“你才想起问?”
“忙,就忘了。”他嘿嘿直笑,又道:“这个事么反正是瞒不住的,依我的脾气,既然正大光明纳妾了,就正大光明讲出来,偏是赵之谨这个人呐,你们都讲他好,我瞧着他心眼也太多了,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后几头不讨好,我瞧陈碧清也别高兴得太早,总要长长久久的才作数。”
“呀,这倒不像你的话了……”
“怎么又不像了?”他瞅了我一眼,拿着那团毛线揉,揉得毛躁了,一团乱麻。
我一把抢了回来,嗔他道:“你没事么倒糟蹋这毛线,是隔壁王太太的呀。”
“去,什么太太呀。”许世杰哧道:“那个王先生做宣传文员的,也办下小生意,大太太么死得早,又娶了几房,这个是三姨太,前面还有两个呢。”
他说着,我瞪大了眼,片刻才道:“那可看不出来,我瞧她满脸富态,还讲王先生在香港姘了个广东婊子,所以不愿回家的。”
“人家王先生本来就是广东人,要姘也是她喽。”
事实总和表相不一样,虽然表相有时候看上去更真实。
我默默无语,护士进来送药,一阵悉索的乱,接着阿兰送吃的来了,老母鸡熬的汤,满屋子香。
“你也喝吧。”我把阿兰盛好的汤递给许世杰,他也不推辞的,我两个就着热鸡汤,泡了一碗饭,头对着头,都不讲话,倒是难得吃光了。
“太太今天好胃口呀。”阿兰笑着向许世杰道:“还是少爷陪太太吃么,太太还肯多吃几口。”
许世杰拿水漱了嘴,眼瞧着我只是笑。
“说是不能吃的,我瞧你脸上倒胖了。”
“呀,把人当猪一样养也有不胖的!”我笑道,又问:“姨父什么时候回上海?”
“本来讲要带翠芳去外头么,现在表妹这个样,姨父也不放心,倒拖住了。”
“难为芬妮了……”我叹了句,忍不住道:“也是没想到她同赵之谨走到这步的。”
“那时候我就劝芬妮的,赵之谨看着老实,哪里靠得住呀!”许世杰一脸得意,末了又看着我坏笑道:“现在晓得我好了伐?男人不能只看表面的。”
“哎哟喂,谢天谢地,你要愿意带我回家么就是真为我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你瞧瞧连毛衣都织上了。”
“那不好?你学着替我织一件,再替咱们孩子也织一件。家里哪有什么好呀,烦着咧。”许世杰说着直摆手。
“怎么,翠芳又犯病了?”我由不得问,“那天姨父说的,不准备再给翠芳用那些伤脑子的药了。真好笑,倒像我有意害她似的,要不是她发起疯来几个婆子都按不住,难道我倒想她变傻子?”
“哦,对了,那天姨父就和你讲这个?”许世杰把刚才的话岔又找回来了,缠着我问,“他要是有什么话么你也别放心上,反正你是许太太,跟他们姚家没关系的!”
他说得声音高昂起来,阿兰洗了碗筷,乍从门外进来,以为我们吵架呢,猛地收住脚,听见我笑了,她才放缓了脸色……也不晓得这些年落在旁人眼里的我们到底什么样儿?打了骂、骂了打,就差没把对方杀个血窟窿才解恨,哪里晓得竟怀了他的孩子。
我看着阿兰的脸色,不自觉笑了。
“笑什么呀?我说实在的,他有没有讲什么难听的话?”
“他是你姨父,为着我有了孩子才肯认我的,就是有什么看不过眼的,现在总不至于就发作吧。”我瞪了许世杰一眼,想起那天姚老爷子突然造访,话虽说得客气,我晓得翠芳在背后讲了许多,他把医生撵出去了,另外从上海叫了个德国医生来,说是以后翠芳的病不用我们插手的……
我不插手,最好连她的一世都不要插手,但我问姚老爷子什么时候娶翠芳,他分明迟疑了……
翠芳是个病人,再说了,全上海都晓得翠芳是把势场的长三,明园的当家花旦,当年那个花红柳绿的明园,眼下改作娱乐公司,却是没有曾经的繁华了,明园少了翠芳,总像少了一支当家的玫瑰,外头架子还在,里头却是黯然失色。
“你们都是要么是要的,给又给不起。”我叹了句,“可怜翠芳同我争了一世,我都不晓得能把什么给她。”
许世杰听见这句话,讪讪笑了。“你还不知足?你要的我可是都给了。”
“都?你也敢讲,眼下我要出个院么,你推三阻四的,可是家里又藏了什么乐菱、乐圆的,才学那个王先生喽,把老婆么放在医院里不管,自己在外头逍遥……”
话没完,许世杰急了起来,拉着阿兰作证,“你倒给太太说说,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阿兰被催得语无伦次,结巴道:“太太,家里除了姚老爷、翠芳小姐、阿玉婆和我么,没别人了。”
她急于撇清,又道:“还有马副官他们几个常来同少爷谈事情,没看见还有什么女太太女小姐的。”
说得那样认真,连我都忍不住发笑。
“傻丫头,就是有么你们少爷也会带了家来?他自己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你们难道也时刻跟着?”
“没有啊没有的,太太,少爷总是办了事么就来医院了,回到家也晚了,哪里还有什么空哟。”
我瞅着许世杰,他么听着阿兰的话也是拎不清的,我两个由不得笑了出来。我摸着肚腹道:“反正你说的,这孩子姓许的么,你要是忍心,就去外头找她们吧,我是管不着了。”
许世杰假作气恼,追上床来要捶我,一拳打到眼面前又变作抚摸,手指滑过我的面庞,就往脖子下头走。阿兰在旁边看着,忙避开了目光,假意收拾桌上的东西么,弄得满桌噼啪乱响。
我也怕一时护士撞破了不好,一面躲他一面正色道:“你还想我再小产一次啊?医生可是讲了的,再来一次么,就是神仙也保不住了。”
“哎~”许世杰低叹一声,把头往我肩上一靠,压着声音道:“这孩子不要也罢……”
听得我实在憋不住又笑将起来。
男人是又想享乐,又想子孙万代的。都说女人娇气,我瞧着哪里及得上男人的孩子气?简直越活越回去了。
他又磨了片刻,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拨开了我额前的一缕发,脸上也是忍得红潮尚未退清。
“听我的话,你安心在医院里么,我就在外头办事也安心些,要不把翠芳和你搁一个屋檐下,别讲我了,连姨父也不放心,因此你住院总不让她来看你,这就是姨父说的呀,否则,换作别人,翠芳肯听?”
我应了一句,许世杰又道:“我想着再寻一间房子,总没合适的,再说了,这时候就搬,一来你身子不方便,二来姨父也多心,不如等生了,咱们就讲一个屋檐挤得慌,干脆搬出来另过,也省得翠芳老同你闹别扭么,我看着也烦。”
“你还有良心……”
“还有热心呢!”许世杰把我的手往他胸前一按,凑上前来嘻笑道:“哪哪儿都是热的,你要不要试试?”
才说着又不正经了,我顺手抄起一只枕头打过去,弹在他身上连个声响都没有,许世杰却夸张的倒退几步,跟着就在门那儿顺势要走了。
一天若是这样结束,倒还算高兴;一天,要是织着毛线结束,心里就有些空落。
我躺在这病床上,看着外头的树荫浓绿如墨,一年过了半年,我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了,高高隆起的腹部挡住了部分视线,等着那个许世杰描述的新开始,不知不觉,等来了那个生命的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