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的身孕差点流产,许世杰急怒之下反而沉默了。待我醒来,他坐在床边,双手拨拳抵住额头。不晓得是清晨还是黄昏的光线透过狭长的窗户照进来,满屋子红暖,许世杰短短的头发被照亮了,鬓角一闪,竟发现有几根白发。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都算不上年轻了。
护士的脚步将他惊醒,许世杰看着我,两人只是笑笑,有怯后余生的悚然和疲倦。
隔着薄被,我折折依旧高隆的腹部,玩笑道:“果然是个不省事的!”
许世杰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起来。
我想起赵之谨,如果我的孩子保不住,恐怕许世杰也要三妻四妾往家里娶了吧?女人到底是自私的,我虽然对他没有刻骨的爱,习惯了,究竟不愿意让人分享。
长叹一声,他站起来按住我的肩头。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我想着家里也是人多事多,你住这儿还放心些。”
我“嗯”了一声,低着头不讲话,医院里有股消毒水味儿,白色的被单洗得泛了黄,摸上去有些陈旧的柔软。
“我让阿兰每天送饭,你要是想吃什么么,同她讲就好了。”许世杰说着拎起了旁边的衣服,像要走的样子。
我抓住了他的手,一时,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他流露出几分疲惫的笑,安慰我道:“这也是医生说了算呀,姨父也讲了,家里头又是翠芳又是你,难免哪天不出事的,他那边要带翠芳去香港,已经在准备了,等翠芳一走,我就接你回去。”
说了半天,还是为了避开翠芳。竟会到这样一天——两个人不能同处一个屋檐下。然而我并没有恨,只是累得很,许多感慨,在枕间长长的叹息。
“正好,你也好好调养调养。”他在我额上一吻,人已经是走的姿势了。
“你要走?”病中,我变得依依不舍,这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是白的,透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每张脸孔都有职业化的冷静,我退回去了变作一个小女孩儿,害怕独自一人在医院里过夜。
“还有些事要办,司机在外头等着呢。”
“现在是早上?”我继续问,许世杰一怔,点了点头,“等事情办完我就回来,你也别等,该休息就休息。”
“嗯。”
“哦,对了,医生交待的,你总要静养三两日别下床。”
“好。”
“再有这里是单人间,你要嫌闷么,阿兰一会儿就来的。”
说要走,临到走时,他倒磨蹭起来,还是马副官在外头催着,许世杰才咬咬牙转身,待到门口,我喊住他。
“怎么?”
“也没什么,你那边要是忙,不过来也行,反正你来来去去也总不着家的。”我笑着,引得他也笑了。
临别许多话,许世杰扬扬手,声音已在楼道里。“你睡吧,醒了我就来了。”
刚闭眼,护士来测血压,一会儿是药,一会儿又是针,才消停些,阿兰带了鱼肉粥来,我是饿得慌了,却吃不下去,那粥仿佛糊在嗓子眼上,没了胃口,她又替我兑了半碗热水,当是喝药,勉强自己吞了满碗。
午后,天气闷热,我躺在枕上才入梦中,又热得醒了,背上全是汗,翻个身么,走廊里依依呀呀闹起来。
医院终究不是休息的地方,我干脆让阿兰把床头支高了,坐在床上看窗外,春末,枝头已经绿了,有鸟儿不停往返,远处的天空有淡淡的烟灰色,晴空下,什么都是宁静的。
十年,十年里我们每天都觉得一成不变,但十年后再回头看从前,一切都不一样了——纷杂的梦境里,那些故人,熟悉或已模糊的面庞,最后,只有赵之谨和陈碧清又还原作当年的一对。
那样爱的一夫和姐姐,生死相隔;
那样爱的一夫和我,生死相隔;
那样认真的金莺和李从益,好得蜜里调油,时刻难分,却只有半年缘分;
那样半真半假的迟子墨和翠芳,想法设方在彼此身上捞些好处,末了,也不能善终;
还有当年的柳晓儿、苏晓白、沈如月、方玉卿……一个个走马灯似的上场,又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匆匆换了布景。
最后,却是不争不抢的陈碧清,终于心愿得偿。
想想,竟是可笑——赵之谨么逢场作戏,陈碧清么不温不火,看着再没关联的两个人,居然有这样深的因缘。
她怀了他的孩子,在他不能生孕的妻子面前,夺得一席之地。
对了,还有一个姚芬妮的,浓烈的感情似乎很难长久,而长久的夫妻往往总是平淡。
像呼吸一样,从来都是轻巧的,但从来也是离不开的。
我笑了笑,眼睛里看见的东西似静而非——窗外有风,叶随风动,隔着玻璃,我几乎听见树叶沙沙作响,生命在春末初夏里迅猛生长。
太阳落山也未必凉爽了,南京最热的天气登门造访,已在来的路上。黄昏时分的闷热,把我憋得一头细汗,想出去走走,护士黑着脸,阿兰也黑着脸,只许我从床上挪到一张沙发上,斜靠着,阿兰替我热粥去了。
坐得久了,混身也是酸疼,只是思维不停,但医院里的光阴太长了,一天变作一年,我把过去翻了个遍,抚着隆起的肚腹,轻轻道:“孩子,你现在就这样折磨人么,生出来还了得?”
肚子里的小人儿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仿佛听见我讲话似的,重重的踢了我一脚。
由不得笑起来,幻想着他是一个男孩儿或是女孩儿。
我喜欢男孩子,长大了可以像山一样依靠,而女孩子呢,即使家境好,也不过待着家里相夫教子,有好的丈夫还罢了,但就是赵之谨也纳了妾呢。
这世间本就不公平,而女人即使做了太太,也一样围着家、围着丈夫,终其一生,谈论的永远只有男人。
“你要好好的呀。”我对腹中的骨血说着,想像未来无数的可能。
他或许像许世杰一样霸道,又或者像现在的学生一样激进,但无论如何,希望他所处之世,已经太平安乐了,不需要他霸道,也不需要他激进,就是平凡淡然的一辈子,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其他的是非黑白,对交给别人去分辨吧。
这世间本就复杂,我现在才能体会,为人父母护儿的心,有时候也自私得可怕。
日将落了,医院外头的马路突然热闹起来,远远的有人群由远而近,贴着窗户能看见那些涌动的人头,振臂高呼。
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但一样是年轻的面庞。越来越多的游行,开始只是学生,慢慢的也有工人罢工、学生罢课。乱世,人的愿望变得渺小,我只希望肚里的孩子平安,求一个现世安稳,他可以悠哉成长,不用着急把家国背在背上。
我不想他做仲夏,虽然当仲夏是仲夏时,我理解他的做法。
这世间原来矛盾——你不当事,一切都可以云淡风清、义正辞严。
人群从医院门口过去了,有警察在医院周围结成人墙,阻止学生往医院里冲。
我想那人群里或许会有相熟的人,但现在,已没有那时候的勇气,可以一人当先,把他拦下。
有了孩子,我变得胆怯。
难以想像曾经的惊涛骇浪,我现在唯一想要做到的,就是平安生产,然后可以慢慢看他成长。
岁月悠悠,我希望我的美好还在未来,不曾损耗生命的能量。
腹中的孩子安静下来,像在听我心里那些纷杂的思绪。
听说母子连心的,我却连母亲的样子也记不清了……幸好,他至少不必挨穷,什么吃不饱穿不暖都不会与我的孩子有关,唯一不确定的就是战争,但即使学生天天游行、日本霸占了东三省,身处事外的我们,依旧没有刻骨之痛。一国之地,也分你我。暂得平安的人,只有远忧,却无近虑——都以为尚远尚远,与己无关。
太阳落下去了,天黑,灯亮,等了一天,许世杰没来。
就着温吞的粥,吞下心里那点落寞——女人有了男人,总习惯性的依靠;女人有了孩子,突然又变得坚韧。
我不太思念,这个医院的夜,我只是无止境的想像我的孩子,仿佛他只是我的,和其他任何人无关。想像他的无数可能性,想像着有一天他突然长大了,然后我垂垂老矣……
太遥远,不真实。但我想像着,竟是时笑时呆。
思绪像花开,一朵谢了一朵跟上,慢慢的,繁华似锦……
阿兰把碗筷拿出去洗了,我告诉她明天煮些鱼汤来。
门“咯嗒”一声阖上,又“吱哑”一声打开,走廊的声音一下涌进房里,我听见一个女太太在嚎啕——她的丈夫刚刚去世。
生也在这儿,死也在这儿,医院集合了人生最大的悲欢。
我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个人,门“咯嗒”一声又关上了,那个女太太的哭声变得遥远。
“姚……姨父。”我改口,姚老爷子像座山似的立在那儿,肩背挺直的,板着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