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爷子回来,许世杰嘴上不说,心里是高兴的,晚饭两人吃酒,我因为乏了,先回屋里休息,但这老式木房子,楼上楼下声音大些也能听得清楚。两人吃到半醉,便有些口角。
“上海的事情你是晓得的,芬妮从小不肯受半点委屈,现在这样,断人家子孙后路的事情,我总不好拦着。”
“那也用不着……”许世杰一横,话却没说完。
我这时候才想起陈碧清,忙得倒把她的事忘了,急着要给她挂电话,那边却是盲音,再要拨时,对着号码盘却是半晌不晓得拨给谁。
隔壁翠芳的房间房门半敞着,守着她打针的护士正在灯下昏沉欲睡,电气灯昏黄的光照在翠芳的脸上,她睡着了,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微笑。
我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响过几声后,那过有人接起了话筒。
“玉卿,我是宛芳。”
方玉卿在那边一怔,电话里隐约传来小孩儿的哭闹声。她骂了娘姨几句,那哭声远了,话筒里,两头却是沉默。
“你没睡吧?”我笑着问,自从她借种生子的事被我撞破,方玉卿也有所顾忌,从前的姐妹都刻意疏远了。
她笑了两声,问道:“有事?”
“你晓得我现在南京喽……”我斟酌着,也理不清从哪儿问起。
“许太太嘛,报纸上也常登的。”方玉卿咯咯笑了两声,声音还没落,笑意已经没了,还不待我开口,她匆匆道:“许太太有事么我们改天讲好了,我这里要带孩子的。”
“玉卿!”我着急道:“就是想问问你,沈如月讲的陈碧清要嫁人,我在的远,竟没听见她说,你可晓得这事儿?”
那头,方玉卿沉吟半晌方冷笑道:“你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呀。”
话才到这儿,那边又是一阵哭闹,虽是隔得远,到底十分清楚,她像是松了口气,急忙说着,一句话没完,就挂断了电话。
真奇怪,人的感情可以绵延数年、十数年,甚至一生,但无论多久,有时候说断就断了。方玉卿从前对我那样亲厚,也因为心生嫌隙,再没挂碍。从前的姐妹,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个陈碧清还算好的,难道就这样断了联系?
我不敢想。楼下,突然“啪”的一声响,姚老爷子骂了起来,“我让你们好好照顾翠芳的,现在成了个痴女人,你这个家怎么当的!”
许世杰也跟着嚷嚷,激动道:“她本来有病么,宛芳又有身孕的,要是疯起来伤了宛芳可怎么算?”
姚老爷子赤着张脸,哧哧直喘粗气。
我冲愣在楼梯口的阿兰招招手,轻声道:“你去劝着些,就讲翠芳小姐刚睡了,可不好吵醒她的。”
阿兰应了一声又顿住脚步,迟疑道:“太太,我刚才听见姚老爷同许少爷讲的,不晓得当说不当说。”
“怎么?”
阿兰的脸色沉重了,翻着眼白瞅了瞅我。
“我也不晓得呀,就是听见姚老爷讲的,说是姚小姐不能生育么,赵家逼着要娶妾的。”
“娶妾?”
“是啊。”阿兰点了点头,下意识朝楼下看了一眼。姚老爷子同许世杰两个话音又低下去了,杯盘相碰,阿玉婆颤威威端着碗豆腐鱼头汤往厅里走。
“我听着姚老爷也是气得不好,却是没法子,听见说是赵公子外头那个女的怀上了,家里吵得翻天才同意让她进门的。”
本来也是平常事,放在赵之谨身上总觉得可疑。再说姚芬妮也是新派人物,倒容得下家里有另一个女人?我思量着看了阿兰一眼,谁晓得她也正好看我,四目相对,吞吞吐吐。
“你还听见什么?”
“没什么呀……”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稍一停滞方道:“太太,我也是听见一句半句,说是赵公子外头的女人,是……”
夜突然很静,但阿兰的声音仿佛也跟着悄然了,只见她的嘴皮子一动,吐出几个字。“陈碧清先生……”
我一怔,阿兰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后怕,急急往楼下跑了。
答案揭晓太快,快到并不真实。我站在那儿半晌,才想起原来他们是最初的那对。
陈碧清看似温和,骨子里却另有一种清高。这些年遇到的男人,虽说没几个好的,但若只求与人做妾,倒也不愁。偏她不肯,撑着长三堂子破败的门面,有一口吃一口,绝不肯向人低头。苦撑了这么些年,原来也不过在等那个心上人回心转意。
兜兜转转,她和赵之谨又在一处了,这算不算天长地久的爱情?算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为了姚芬妮的不孕,竟成全了她的初心。阴差阳错,一个人的不幸成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我糊涂了,糊涂的往屋里走,糊涂的躺在枕间,糊涂的,那些前因后果一时往脑子里冲,一时又空白得寂寞。
拥紧了衾,我听见楼道里,那个护士走了,翠芳的针水应该已经打完。
我闭上眼,不晓得是为了陈碧清或者翠芳,许久没哭的,一滴泪滑在枕上……
世事如此无常,这样的结局只有可笑,没有可喜。
许世杰回来的时候,我在枕上有些昏沉。他吃了酒,却抱着我不肯睡觉。
“赵之谨那个混蛋!”
黑暗里,许世杰突然骂,“叫他一声妹夫么他倒得意了。”
我晓得,他在替姚芬妮不值……
每个人都忘不掉从前,像纹身,洗了依旧有淡淡的印子。
我睡不着,睁着眼睛却没有反应。
“嘿嘿……”许世杰笑着,在我后脑勺上一吻,“还是你好!”
为什么还是我好?如果我也没孩子呢?我没有再问了,因为多余——很多事,揭穿了就意味着结束,不如让那个答案藏在心底,假装他很爱我,而我,永远都不能没有他。
这样,会比较幸福。
他说着说着气息匀长起来,分明已睡着了,突然醒过来念叨,“明天起,不用再给翠芳打针了。”
“嗯?”我还想问,许世杰翻了个身,轻鼾随之响起。
夜,这才真正降下帷幕。
我睁着眼,最后,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
灯仿佛一亲,变得五彩流光起来。古旧的老院子,明明晃晃十分热闹。门是不是没关好?发出吱哑一声响,我从那门缝望出去,外头许多婀娜的身影齐齐转身,明眸皓齿,每个人都有一张年轻的脸,伴着满头波浪卷,鲜红的嘴唇微微笑着,向我道:“哟,寿星来了。”
那是第一夜的风光,时光只在梦里倒流……
我记得那夜,我同金莺共话天明,但一回头,身边的人变作翠芳,她的样子定格在从前,而我却觉得自己苍桑,拉着她的手,反而成了长姐。
她一直笑着,不说话,但眸子那样灵动,像汪着一湖水,清莹莹就要溢出来了。
许多人的面止都会在梦里模糊,甚至金莺也成了远处一个淡淡的影子,许多人只剩下我记不清楚的名字,只有翠芳,她牢牢抓着我的手,我们身后,还有陈碧清,高而瘦的身影,拉长了,像一根竹竿。
大幕缓缓拉开,但最终还没上演。
我们是彼此的剧,人生还没有独立成各自的一块。
依依呀呀,水袖一扬,眼前的景像又变作随师傅学唱新戏。二胡刚拉起,节拍却乱了,我手上挨了一板,呜呜想哭,四处寻着,没有那个温和的人替我圆场。
他总是在的,这次却在梦里落空。
人生,走着走着就变作一个人的寂寞了,尽管大幕背后,许多人和你唱、和你演,和你嬉笑怒骂,但再没有人可以替你分担,我们匆匆往前,一路走,一路丢失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也一路得到,只是得到时总觉得理所当然。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高傲的,有时候又低作尘埃里,等待一场雨,润成一颗芽,适时开花。
有时候又觉得花期早过了,你等着等着,最后只剩下干枯。还是不甘心,我仿佛落在一个迷宫里,前后左右转着,把自己弄丢了。
在梦里想哭,憋足了力气,依旧哭不出来。
迷迷糊糊的转身,向身旁摸索着,摸到身旁那个人,心里有些踏实。
他不是梦里的人,许世杰在旧时光以外,一切都过去了,幸好他出现得足够及时又足够……晚。
我们之间算不得爱情,但奇怪的是,我越来越习惯身边这个人,尽管他话少、粗鲁,并且许多缺点。
半梦半醒,我低低唤他的名字,长长喟叹着,缩紧了身子。
许世杰似乎应了半声,依旧没醒。
睡中的姿势也是一种习惯,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在一起,养成了许多夫妻间算不上甜蜜但足够亲近的习惯。
夜还是长,梦醒了又继续,我有些冷,虽然天气已经转热了。身上的被子变得又薄又轻,使劲儿往许世杰身上靠,他嘀咕着侧身过来抱我,却不及那怀抱拥来,许世杰焦急道:“宛芳,醒醒!”
他摇着我的肩,声音里都是焦虑。奈何我像中了魔,虽醒了,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觉得小腹一阵阵阴疼,许世杰等不及我醒,跳下床就把我抱了起来。
“来人呐,送太太去医院!”
他喊着,我的世界里,光影一明一暗,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