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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如月
    七个月后,天气渐热,蝉噪声随着热浪鼓噪得越发起劲了,每天坐在屋里吹风扇,稍微一动就一身汗。外头大太阳追得人无处可逃,院里一株小树疯了似的长,才半个夏天,已经枝繁叶绿,撑开了半院的阴凉。

    翠芳常坐在树下的躺椅上,半眯着眼,不晓得是睡了还是醒着,阿玉婆喂她一口汤,顺着嘴角溢出来,前襟一片油腻。

    她每天打针,从此再不闹了。

    天热得我无处可去,每天闷在房间里,只好给陈碧清、苏晓白他们几个写信打发时间,那日才展开信纸,电话铃声响起来,阿兰在外间喂喂应着,片刻,迟疑道:“翠芳小姐睡了呀,要不你同我们太太讲。”

    “谁呀?”我扬声问着停了笔。

    阿兰也说不清,把话筒塞到我手里,这边还没讲话,那头已经哇啦啦一叠声道:“宛芳,是我呀,你听不出来?”

    “沈如月?”

    我们两抱着电话哈哈笑了,沈如月在那头机关枪一样的一问就是一大串,“你那年来看我么还时袁太太的,怎么一眨眼又变许太太?你是天生的太太命呀,看得我们几个么眼睛都红了。”

    “呀,你不是现成的太太?连孩子都有了,倒来说我!”我笑着问她道:“我结婚你也不来,怎么这时候倒想起找到这儿来了?你又晓得翠芳也在我这里。”

    “问陈碧清喽。”沈如月高兴得语音也快起来,“呀,我离了婚么,闲得没事想找你们几个打牌的,谁晓得一个个跑得远,等我回上海,只有陈碧清一个孤鬼儿来见我。”

    “离婚?好好的怎么离了?”

    沈如月在那头像是一边吃东西一边讲电话,嚼得告一段落才满不在乎道:“不合拍就散喽,那个赤佬,哪里比得上你的袁少爷许少爷阔绰呀。”

    “那孩子呢?”我不禁问,想起那年沈如月风光大嫁到苏州,还是眼面前的事儿,这转眼怎么又回了上海。

    “女孩子,拖油瓶,丢给他们家了,难道要跟我一道将来做长三呀?”沈如月笑了起来,“就是想做么也只好当舞女喽,你瞧瞧陈碧清这几年就晓得了,谁还肯花钱陪着长三玩儿啊,倒难为她撑了这么些年,总算熬出头了。”

    “熬出头?这话什么意思?”我诧异道。

    “噫?你不晓得呀。”沈如月在电话里尖着声音问,“我去公寓里找她,恰巧遇上她搬家的,问她要搬到哪儿么,吱唔半天说是要嫁人了。你们两个这样亲厚,她竟没告诉你?”

    我桌上还有陈碧清的信,里头只字未提什么嫁人的话,这样大事,她不至于瞒着我,怎么连家也要搬了。

    “她倒没说嫁给谁?”

    “我也问来着,瞧她满脸为难,倒不忍心再问下去了,想着找着你么必然晓得陈碧清的去处了,谁晓得连你也瞒着,这么看来……”沈如月说时沉吟了,片刻冷笑道:“嫁人也未必好呐,像我一样,嫁过去还倒贴呢。”

    陈碧清的事在我脑子里打转,听见这句,才又想起问沈如月,“那你现在怎么办?回上海这样耗着也耗不起呀。”

    听筒里,传来沈如月“咯咯”的笑声。

    “管他呢,先玩几天再说,大不了么回家去,他们还敢不让我进门?”

    她是有退路的,不同我们几个都是卖身在堂子里的艰难。沈如月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念书念到十五岁,自个儿把婚一悔就跑来上海,进书寓做先生全是她自己的主意,为着没卖身,连**也管不住她,后来见她生意好,越发巴结了。我见过她家里人,也是知书识字的,才进把势场就把脸红了,偏养出沈如月这样说一不二的脾气——走是立马要走的,连嫁人也不带商量,眼下离了婚,恐怕也是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我虽羡慕,到底念着她还有个孩子。

    “你要走么,没生之前一个人走得清静,这孩子也有了,扔在他家,你倒不想?”

    沈如月笑了笑,听筒里,嗑瓜子的声音清脆单调。

    “别讲我呀,陈碧清的事到底怎样?就算她嫁个活死人么,我们几个总要知道的呀。”

    我嗯嗯应着,把能想到的人都过了一遍,除了方玉卿、苏晓白,再没别人了。

    “你不去找方玉卿问问?我这里……我这里大着个肚子么就想去上海也难呐。”

    “你有了?”她在那头大声道:“我以为你怀不上呢!”

    说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讪讪道:“你这话讲的,你们都有了,就不许我也生一个?”

    “呀,那你同十三少那些年……”沈如月说着直笑,握着话筒低声道:“我说十三少那样好,你还不适中,搞了半天是他……”她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我装作听不懂,耳朵根都烧了起来。

    “对了,翠芳呢?陈碧清说她在你那儿,你们两个么吵吵好好的,翠芳性子是别扭了些,倒是真为你好。”

    “陈碧清没说翠芳的事?”

    “她能讲什么?从前倒爽爽快快的一个人,这回见了,问什么都问不出来,现在想想,她有十分心事,当时却没瞧出来。”

    “翠芳疯了……”我打断沈如月的话,抬眼看下去,翠芳坐在院里树荫下,躺椅微微摇头,她的口角还在流涎。

    电话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早就想同你们说的,又不晓得怎么讲。她那样要强,现在不打针么就闹事,打了针,就跟个呆子没什么两样。”我一气儿说了很多,语气是淡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差些就滚出泪来。

    “宛芳……”这回,干干脆脆的沈如月终于结巴着不知如何作答了。

    “在上海的时候,我到四马路找着她,她沿街拉客,又痴又傻,挣了钱,全被同屋的野鸡分了,她也不在意……”

    “什么时候的事呀?”沈如月终于问出来,我一怔,这才发觉,挖出翠芳的痛就是挖自己的痛——听见她消息的那晚,仲夏失约,我则进了班房……点点滴滴,从记忆里连根拔起的往事,铺天盖地就卷回来了,不堪一击。

    人是健忘的,但没有想像中坚强。

    “前年秋天。”我淡淡应她,为掩住心底的伤,费了很大气力。

    沈如月“哦”了一声,半晌,没有下文。

    电话一空下来,时间显得特别长,或许也不过三五秒,但沈如月再开口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我这里上海还有些事,等办完了么过去看你们。对了,翠芳那里有什么能帮的,也只管说,大家姐妹一场,争么争的,谁都不想这样。”

    我苦笑着,回了句,“谁说不是呢……”

    她挂断了电话,我靠在门廊上,看着院里的翠芳,太阳这时候照在她脸上了,她仿佛才从梦里醒来,眯着眼睛看太阳,也不避也不让,脸色腊黄的,眼角腮边有些浮肿。

    我在楼上看着她,她躺在椅中睁着眼仿佛也在看着我。我们中间不过几米距离,但似乎有难以跨越的横沟。

    我不晓得翠芳心里是否有涟漪,但我忆起31年的秋天,9月18日那晚,在那间低矮的破屋里见到的翠芳……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听风看月的高台,那那时候,我们两人心中的高台都已垮塌了。

    我甚至回忆起那张沉重的红木烟榻,被我扔在公寓的旧房间,那儿,曾经躺着我和翠芳,中间只隔一张横几,烟香弥漫,她迷离的眼神里闪烁泪光。鸦片烟的迷醉里,翠芳凑身过来,一张红唇,印在我脸颊上……又是许多年。

    她还记得那些杂芜的感情吗?一块荒地里长了杂草,我们尽力去除,到头来却发现那荒地变成焦土,一无所有。她只记得我们争了半世,却不记得我们也相依偎了半生。

    堂子里的事,太久远了,久远到难以回顾。但那时候的翠芳最美,可以倾倒众生。

    我想我比不上她,但每次,我的运气却总会让我捷足先登。难怪她那样恨我,甚至于后来爱了,依旧掩不住内心的痛恶。

    挨着墙角,我缓缓坐在地上,上来添茶的阿兰吓了一跳,想扶却扶不起来……我的肚子实在太大了,是个庞然巨物,把我的身体分成两半。

    “太太呀,坐在地上要着凉的。”阿兰急得要哭了,拉着我的手臂么又不敢很使劲儿。

    “少爷回来要骂人的呀!”她还在劝,而院子里的翠芳,突然很尖利的笑了几声……

    院门打开了,阿玉婆站在那儿,进来的人是每天必来打针的医生护士,但翠芳突然笑起来,很开心的声音,从楼道的栏杆望下去,她敏捷的从躺椅上跳起来了,跳着跑着往门外去。

    我吓了一跳,趴着栏杆正要喊阿玉婆,却瞧见从门外进来的不是医生,只得一个健硕的身影,头发却已苍白。

    “姚老爷……”翠芳扑进来人怀里,还没等说话,已是放声痛哭起来。

    太阳挪到树背后,她的身影被树荫挡住大半,但我看见翠芳的肩膀,夸张的上下抖动着,哭声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