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8章 蛛网
    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六个月后,突然有天动了一下,我惊得从椅中跳起来,再去感受,他又安静了。悬着颗心直到后半夜,肚子里的小家伙又动了第二下,接着第三下……我喜得穿着睡袍就跑到楼道里,把隔壁许世杰的房门敲得山响。

    楼上楼下的灯全亮了,翠芳睡眼腥松走了出来,倚着房门,冷眼瞧我同许世杰两个又有些高兴,又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

    可惜兴冲冲跑出来,小家伙又平静了,许世杰手贴在在我肚子上,半晌,打了个哈欠。

    已是初春了,但夜晚尚凉,过堂风一吹,我跟着起了阵冷战。

    “进来吧,冷呢。”许世杰握着我的手,拉着我进了他的房间。

    被窝里还有余温,一张窄床,挤了两个人,我又越发胖了,怎么也藏不住的肚子挺得老高,横在两人中间。

    好久没共睡一张床,挪来挪去,手手脚脚都多余,怎么也不服贴,我瞧许世杰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噗哧发笑。他横了我一眼,侧过身去只盖了被褥一角。

    “睡吧,天晚了。”

    “我回去睡吧。”我磨蹭着其实也不想走,但他挨着床沿缩成一团,睡也睡不踏实。

    才扬起身子,许世杰一把按住了,我瞧他脸上竟是激动的,片刻才道:“你在,我心安些。”

    话完,两个人都怔住了,我勉强笑着,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那夜竟睡得安然,两人化作两只茧,多出来的枝枝节节都没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这样温暖的时候不多,更多的日子,都是普通夫妻的平淡,偶尔拌拌嘴,因我怀孕的缘故,许世杰倒肯让着我些,但他终究是个茅草性子,有几次,差点就忍不住了,不是阿玉婆劝着,不晓得他要骂出什么话来。

    阿兰却老成了许多,做起事来手脚又快,我因此叫她在跟前伺候,也常常带她出门,来了南京不足一月,阿兰身上也簇新的,人也养得白胖了,惹得阿玉婆人前人后只是不服。

    娘姨之间,有时候也像夫妻,一时好了,一时又吵了,你瞧她们闹得凶,却要不上半天,又凑在一处说悄悄话呢。阿兰看阿玉婆么到底老了,不成威胁的,因此倒比从前她和招娣在一处时坦诚些。

    那天我才进屋,就瞧见许世杰铁青着个脸,翠芳么,站在旁边抱着手,满脸含笑。

    “你去哪儿了?”许世杰咬牙道。

    “去同隔壁太太打牌呀。”我笑着往椅上一坐,“出去的时候同你讲么,你只晓得随口应承的,这时候又来问我。”

    “啪!”一声响,许世杰把手里的茶杯掼碎了,吓得我小腹一紧,脸上的笑倒僵住了。

    “你讲么是讲了,哪个晓得出了门又往哪儿去?问阿兰,连她也讲不晓得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看看他,又看看翠芳,翠芳扬着半截眉毛,似笑非笑。

    “我什么意思你不晓得?”许世杰压着火,还是吼了起来,“天天往那个玄武湖跑,你当自己还是从前呐?”

    “你……”

    “我什么我!”他一句吼了过来,上前想要动手的样子。“你只当别人都是瞎的?我不在南京么也就算了,我回来了你还去会那个人?”

    我的注意力,全在腹中的孩子,这时候许世杰嚷得大声,他在肚里动得也大力,撑着我的肚皮,一圈圈又踢又打。听见他这句,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倒是讲啊!”许世杰急得眼睛也红了,手头一指,厉声喝问,“你要是敢讲么我还饶他一命,你要是不说实话,我有本事现在就叫人去毙了他!”

    “你说什么呢?”我气得血气上涌,“噌”一下从椅中站了起来。“你瞧见我去会谁了?还是听风就是雨,不问青红皂白就来问我?”

    一旁的翠芳抱着手,懒声劝道:“呀,许少爷,你也别着急呀,人家讲的未必就真,宛芳同你都有孩子了,她就去见个什么人,又做不出什么事来……”

    “翠芳!”我猛地打断她的话,面前的许世杰听见这几句,脸上么铁青的,脖子的青筋一鼓一鼓的动。

    “你这是劝呐还是火上浇油?”我问翠芳,一步步逼着她道:“再说了,我同什么人见关你什么事?你要看热闹么,倒把自己的事情捋顺了再讲别人啊。”

    翠芳脸上一沉,笑意竟隐了三分。

    “我有什么事啊?我的事么都捏在你手里,你但凡想我好过,怎么又巴望着姚老爷不来南京!”

    “你……你好啊,背后里听见一句半句就来这里同我闹别扭,既然这样,我也不敢管你的,你爱去哪儿么去哪儿,要去做现成的姚太太也好,还是回去做野鸡,随你高兴!”

    野鸡那个词一出来,屋里静静的,我瞧翠芳,她的脸白煞煞的甚是吓人,一张红唇么张着大口大口的吐气。

    许世杰看看我又看看翠芳,一跺脚旋出屋去。这架吵着吵着,竟变成我同翠芳在吵了。

    翠芳的胸脯上下起伏着,眼睛朝上一翻,一跤跌到沙发里,连带着打碎了矮几上的花瓶,“噼哩啪啦”一串响,引得外头阿兰同阿玉婆两个伸头缩脑的,又想进来收拾,又怕殃及池鱼。

    当晚,翠芳就疯了,来了好几个护士按不住她,还是由着三个大男人绑了她的手,将她捆倒在床上。她手上的血管鼓得老高,那护士瞪着眼,一针扎下去,半晌,翠芳渐渐平静了些。

    我站在门口,想哭却哭不出来,盘根错节的过去,终究理不清究竟谁是谁非。

    许世杰好久不曾晚归,那夜也没刻意等他,只是坐在厅里一个人发呆,待听见脚步声响,阿兰揉着眼睛去给他开门。这时候看看钟,已经过了午夜,算起来是第二天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一双眸子红得吓人,坐在我旁边却不吭气儿,一呼一吸,这屋里全是酒味儿。

    “你也用不着这样,既然不信我,我走就是了。”屋里也不点灯,只借着院里的微光,坐得久了,屋里桩桩件件,也一样看得棱角分明。

    “我哪里不信你了?”他哑着嗓子问,眼角一瞥,却是瞥向我隆起的肚腹。“你都多大了,你不害怕我还害怕咧,你要走么附近走走也好,玄武湖那样远,你倒不怕?”

    他句句说得利落,倒不像醉酒的人,末了却是呜呜的想哭,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止不住叹息半声,眼里也是红了。

    “你听见她讲一句,胜我讲十句。这也怕那也怕,你就不怕她一个疯子在家里么,发起病来我一个人怎么办?”

    “翠芳犯病了?”许世杰急着看我,酒后,两个人的感情都放大了。

    “幸而马副官在,要不然,一群护士还按不住她!”我说着哭起来,又是辛酸又是辛苦。“有时候看着她么,不像疯的,怎么我一同她认真,她又犯了病,这岂不是我的罪过?”

    “宛芳、宛芳……”许世杰把头窝在我颈项里,反复低喃。

    我自己的名字,听着反而陌生了。

    “她也不省心,你也不省心,陈碧清挂个电话来么尽唠叨些烦心的事,你们个个都这样,连肚里的孩子也不省心。”

    “我抽他!”许世杰突然接了一句,我倒愣住了。

    “看他还敢让你操心的……”他说着醉话,自己笑了起来,一双手,扶住我的肚腹,夜已深了,但那天肚中的孩子格外兴奋,许世杰手才碰上去,倒唬了一跳。

    “呀~”他惊得仿佛酒也醒了一半儿,满脸又喜又奇,说不出的惊异,半晌才道:“真不省心呐……”

    我这里眼泪没干,已是噗哧笑了出来。

    许世杰拉着我的手,又把脸贴上去,肚里的孩子闹得越发欢了,他酒红的脸,这时候却醒得眸子清亮。

    “又在动呢。”许世杰压低了声音,像那个孩子已经在面前了。

    “我说过的呀,现在每天要动好几次,今天被你们吵得么,他也不消停。”

    “嗯。”许世杰应着,笑了起来,“这孩子像我,是个爱闹腾的,将来一定比我出息。”

    他也是个孩子,个子那样高,也常常还像个孩子,只是他不自觉,人前威风,谁晓得人后又这样憨傻。

    我有些累了,抚着他的后脑勺,叹息道:“出息么也罢了,我现在只想着一家平安,别提心吊胆过日子,就算位高权重也没意思呐……”

    许世杰笑了笑,把我揽在怀里,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并不惹人厌,只是靠着他,让我变得柔软了,干了的泪又再次溢出眼眶。

    “连马副官也说呢……”

    “嗯?”

    “说你呀,是个旺夫的。”许世杰的声音又低又带笑,暖暖的很是好听。“还说自从我娶了你么,再没那些破事沾身的。”

    “你们背后总爱嚼舌。”我嗔了一句,心里也是高兴。

    “他们谁敢嚼舌呀?都说你好,说我不好。”他嗓门儿一扬,激动道:“就连回趟上海么,但凡应酬得晚了,他几个倒有话讲,什么太太要担心的呀,什么少爷要保重的。我听着就不顺,从前这样他们几个不是更欢?现在好了,都成了你的眼线,我那儿风吹草动还没等回家呢,你这里已经晓得了。”

    “你倒说我?那我这里去趟玄武湖你又晓得了!马副官他们是为你好,翠芳那样不明白的人你倒也信她!”

    我话没完,许世杰朗朗笑了起来,还要讲什么,挂钟“当当”作响,已是夜里一点,楼道里没灯,从窄窄的一方天井望出去,满天星斗,透亮晶莹。

    春夜的风已无寒意,微凉怡人。

    白日那些误会和烦躁像没发生过一样,夫妻间吵了一场又一场,重新开始的感情还如水洗般干净纯粹,也是一种奇异的缘分。有时候,爱情,反而不容易互相原谅……

    我有些困惑,但也并没有不知足。或许从前和十三少,是我太贪心了,总是得到一样就想要额外的十样,最后,两两负累。直到现在,我说不清是思念他多一些?还是愧疚自己当年的幼稚,辜负了十三少的初遇之情。

    什么都换不回来了,一错步,我成了许太太,他则阴阳永隔。

    人总要伤害和被伤害之后才会成长吗?比如我,比如许世杰,那我同翠芳呢?我们之间的伤害又要到什么时候?

    翠芳今天临昏睡前看着我的眼神,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是充满怨恨的,泛着灼灼凶光。

    她恨我,我们在一起半生,或许也不仅仅是恨那样简单了……

    一番折腾,医生出来凝重的对我说:“以目前的情况看,又有反复,许太太你又怀着孕,我的意见,最好带她到医院。”

    “医院?你说疯人院?”我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去医院,只好天天打针。”医生紧接着道:“她病是不会犯的,难免迟顿些。”

    迟顿的意思是痴傻吗?我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翠芳,她已经睡死过去了,四肢瘫软,露出被角外。

    犹豫着,我让医生每天来给翠芳打针。

    从明天开始,翠芳又会是那个目光呆滞的傻子。面无表情却乖巧的傻子,会比那个心机扭曲的疯子更快乐吗?还是说,只是让我们更省事呢?

    我想不出结果,但如果让我选择,也许我宁愿做疯子,也不想被人当作傻子……

    这答案一出来,自己倒吓了一跳,不及细思量,许世杰揽了我,两人一同进了房间,从那天起,又是一张床、两只枕。

    从那天起,翠芳又痴傻得变回孩子……

    夫妻夫妻,总是这样的吵不散、爱不深,却又分不开吗?

    我想像着有一天子女绕膝,我们会更加恩爱。少年夫妻老来伴,那时候,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吵吵好好,无数次,因为别人的话,恼了自己的人吗?

    南京的夜,偶尔有虫在啾,路灯下,渐渐多了虫蚋聚集,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我靠在许世杰肩上,梦见了上海滩上浮华的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