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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后
    南京也算不得大,当你生活在这儿,日复一日,觉得每天都会经过这城市的某个角落,但你遇不到曾经熟悉的人,时候长了,你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这儿。往往就在这时,那个人又会偶然出现在转角,与你擦肩而过。或许是他看见你,或许是你发现了他,但通常人潮来往中,很少会一眼就认出对方……命运有时候是残酷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慈悲。

    时间终将削弱我们的执着,在各自的生命历程中,我们本来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像夏日夜里的萤火虫,闪着晶莹的微光,一明一灭,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但等看见他时,已经飞远了。

    玄武湖,从此多了一个秘密。

    我没有照原路返家,也没有坐黄包车,绕了很大一圈,从家后面的弄巷穿过去,才入院门,听见有人在那儿乍呼,“太太出门么你们怎么也不跟着!这个时候还不回来么难道她一个人在外头吃呀?”

    “少爷呀,太太每天都出去散步的哟,院子这样大,我加起来么两只手两只脚,又要打扫又要做饭,哪里抽得出空来配太太闲逛哟,再说还有个翠芳小姐咧。”阿玉婆朝翠芳一弩嘴,翠芳靠在楼梯上,手里夹着只烟卷,带笑不笑道:“哟,这才是难得呀,你再在上海多待几天么,我瞅着宛芳连家也不回喽。”

    许世杰脸上一沉,才要发作,我已经飞扑到他怀里,不知怎么,鼻眼尽是酸楚。

    “你……”他怔住了,连我也不曾料到牵挂这般沉重,明晓得他一切安好,及至见了人,心里的大石方才真正落地。

    翠芳在一旁笑起来,叉腰道:“好不好么不用在我们面前点眼啊,我瞧你这些日子也自在的很呐,怎么这时候又哭了?”

    她说一句,许世杰笑得更高一声,待说完,许世杰把我从怀里推开,上下打量了我几回,这才道:“这回么不出去了,在家陪你生孩子。”

    “你说得这样难听……”我嗔他,楼梯上,翠芳一跺脚,“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她怎么了?阴阳怪气儿的。”

    “哪个晓得哦。”阿玉婆在一旁接过许世杰的行李,念叨道:“整天么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对,我这把老腰都要折断了也不得什么好,就是哪天挣命挣死了,那位小姐可晓得我是谁还不定呢……”

    说得我两个笑起来,许世杰道:“你也用不着诉苦的,我从上海叫了阿兰来打下手,以后那些粗重活么交给阿兰好了。”

    “你把阿兰那丫头带来了?”我觑着眼睛瞧,满院子不见人。

    “晓得你同她不对付的,但你这里要生了,一时哪里找可靠的人?只好先将就着,等有合适的么,就着她回去。”

    “人呢?”

    “我叫司机先带去傅太太家里教她几天规矩,省得你瞧了么又来气儿。”许世杰说着又问,“这都下午了,你一个人在外头就不饿?挺着个肚子么也好到处逛的!”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了,眼角可还挂着点湿润。“你当我傻呀,自己不会在外头吃?”

    许世杰的样子虽然还带些风尘朴朴,但他兴致不低,拉着我道:“反正这时候还早,不如我们再去吃杭州小笼包。”

    本来有些累的,却不忍拂他高兴,两人连衣裳都没换就出了门。

    我忘了还有个翠芳,她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整个人像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晾得干了,却又不记得把那衣服收回来。

    杭州的小笼**薄儿汁多,又难得精巧,可以一口一只。许世杰果然饿了,点了三笼,风卷残云就落了肚,又要了半只白切鸡,下着一壶温好的绍兴酒,吃了半天,旁桌才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晚饭的饭点儿这才开始。

    “你笑什么?”他一面吃酒一面问我,脸上许是累许是酒,也是红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带笑,吃么吃不下几只小笼包的,只晓得含笑看着他,乍乍说起,两颊也酸了。

    “没见你这样吃法的。”低眉,我替他斟了满杯酒。

    许世杰嘿嘿一乐儿,握住我桌上的手,一双筷子么却是不停。

    “上海都还好?”

    “好呐,我瞧着又多了几家影院,好不热闹的。”他倒是全不在意,兴奋道:“你没瞧见姨父家里摆宴么,来了好些明星,那一顿热闹呀,直到半夜里还在跳舞呢。”

    “那你同谁跳?”我眯着眼睛问他,许世杰一张嘴又闭住了,扬着眉毛道:“我只爱唱戏,不爱跳舞,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呀,那有送到跟前也不要啊?我看报纸上登的,乐菱拍的新电影也要上了,她倒没登门谢你?”

    一面说,许世杰一面摇头,一双眼睛么,眯成一条细缝。

    “你倒问问,只有那个赵之谨来拉着我去把势场,别的人听见你许太太的名号就先吓跑了。”

    我忍着笑,骂了他一句。

    “你么,十句话里没一句真的,所以我不同你回上海,省得见天儿有人来敲门么,你倒躲出去了,只有我替你挡着那些认不清的女太太们。”

    话没完,许世杰连连摆手,甚至于就要起誓,引得旁桌也看过来了,我按住他道:“你也消停些吧,正事么不讲,这里才上来就说些什么影院舞女的,就是起了誓,谁又信你?”

    “我可没提舞女……”他瞪着眼又笑了,“说起来我那姨父倒惦着翠芳的。”

    他不提,我一直想不起来,心里也自悔了一回,忙问,“说得是,姨父不同你一起回来?”

    许世杰直摆手,“他两个的事我不晓得,再说还有赵之谨同表妹也没个着落呀。”

    “那……那算什么好呀。”我喃喃低语,遥想上海,满城罩着阴云,却浮在半空比别处浮华。

    “那有什么不好!”许世杰瞪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骨节微硬。

    “他们要是不好了,别人么还罢了,姚芬妮第一个受不了的,那时候你看在眼里就不心疼?”我揶喏他道:“再讲了,你姨父为了我有孩子么才肯容得下我,这时候么连翠芳他又看得上了,姚芬妮嘴上不讲,心里可好过呀?你这个做表哥的,就这样不在乎?”

    “切……”他鼻中冷哧半声,却没下文。

    “我么是无所谓的,姨父要是愿意八抬大轿把翠芳抬了去,也是桩好事,他要嫌翠芳么……”我说着一顿,把声音也低了,“我就是养翠芳一辈子,也是一口饭的事。我惦着赵之谨,不过因为他们要是离婚了,翠芳这里恐怕又是一场空,到时候她心里不痛快么,难道我又好受?”

    “宛芳……”许世杰放下碗箸,沉吟着像有话讲,半晌,却又忍了回去,笑道:“你也太操心了,我那个姨父为人,可是那样小气胆怯的?他真对翠芳好,可不会管芬妮怎么想,现眼下没回来,不过为着手里的事儿没完,我听他讲要接翠芳去的,偏是翠芳喽,竟同你一样,说什么也不回上海的,这下才耽误了。”

    “她不肯回上海?”

    “可不是呀,姨父为了请动她,连你们那些旧姐妹都找来了,可惜电话么挂了一通又一通,也是白搭。我瞧翠芳那个样子么……”许世杰说着眉角一挑,自个儿倒笑了,“是舍不得你。”

    “呀……这话也是乱讲的!”我捶了他一捶,却被许世杰抓住了手,极快的,他在我手上一吻,“别人怎样我不管,反正我是舍不得的。”

    我面上一红,低了眼角,心里却是喜的。

    店里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嘈杂了。

    “对了,我没在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许世杰不曾在意,紧接着问。

    “怎么?”

    他摇头,叹道:“太平日子不晓得还有多久啊,你没见外头乱的哟,我也是怕……”

    “怕什么?”我惊得几乎怕了,紧握着他的手,因为担心,这小小的店,顿时又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我的惊乍,全落在他眼里。许世杰倒糊涂了,诧异道:“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你还问我?我也想问你的。报纸上讲的谁又被暗杀了,这些事情总同你没关系吧……”

    “那怎么会?”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呐?这样你打我杀的事我从来不做的。”

    “呀,不是说你,是说别人。”我急了起来,语无伦次,又看看四周。许世杰刹时明白了,握着我的手道:“你放心,从前也就罢了,眼下你们娘两个都在我这身家性命里,我就丢得起自己的命,可丢得起你们的?”

    这话还没讲完,不知怎么我竟心酸难奈。店里人多,我两个窃窃私语,倒有几分隔绝之感,偶尔瞟来几眼目光,也不做停留,只当是夫妻之间寻常会话。原来任你翻江蹈海的波澜壮阔,于别人也是平常。唯有性命悠关的一家人,才这样惊心动魄——一言一语,许多关连。

    不知不觉,已是离不得他了。

    许世杰拍拍我的手,难得见他的笑容有些疲惫。

    “现在你在风头上的,我哪里放心得下。要是太平盛世么也罢了,偏眼见着乱起来,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又真分辩得出是非黑白,乱世,都是强人的世界了。”我一气儿说着,由不得叹道:“从前是为官一世呐,你瞧瞧上海滩,这些年倒了多少官,又多少商人倾家荡产。我是怕呐,怕哪天……”

    “宛芳!”许世杰拦住了我后面的话,笑笑的,手心里把我的手一握,带着我结帐出店,外头,竟是昏沉沉半边天都暗了。

    我两个肩并着肩一同回家的,却是一路无语,只有越来越黑的夜四方罩了下来,还有路灯下,两个相依的影子,寂寂的走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