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梦到来上海之前的自己,太幼小、太贫苦,那些记忆被刻意尘封了,有时候我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家乡究竟在哪儿?
但我常梦见广袤的土地,阡陌纵横,那些绿油油的稻秧,到秋天时,坠满了稻谷。天是碧蓝碧蓝的,比现实还要透明的蓝色。大人们赤着脚,一排排站在稻田中,他们身后收割过的水田,泛着粼粼波光,有水鸟从水田中搜食掉落的谷粒和细小的泥鳅。
稻草人的衣服被风鼓了起来,破旧的长袖在风里乱舞,那张稻草编的假脸,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咧嘴笑了。
风很轻,风里,满是稻谷的香味。
水田里的鲤鱼这时候养得又肥又大,尾巴一旋,那鱼鳞在阳光下竟泛着五彩的光。乡下的孩童光着身子在水田里捕鱼,一尾尾金灿灿的大鲤鱼,离了水,在他们手里嘴巴一张一合。生死之事,却满是笑声。
我也站在旁边笑吧,虽然遍寻不见童年的自己,我知道那双目睹众生的眼,是自己的。
难得梦见幼年,于是我想,如果一切重新开始,或者会是不一样的天地。
当我长大时,水田里抓鲤鱼的男孩也必然成为少年,我也许做了他们其中一个的妻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永远不晓得外头的浮华世界,和平年代,我只是一介村妇,结婚生子,然后眼看着自己的小孩一天天长大,他们还未成年,我已经老去了,岁月在风霜侵蚀下,加速流逝。
一切都将是不同的,除了宛若芳华的名字。
没有十三少,没有把势场,没有后来的生离别死,也没有许世杰,没有仲夏……我的世界只有那片纵横交错的田野,田野绿了又黄,盛了又衰,年复一年,我在太平盛世里,虚度光阴。
乱世,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背井离乡,多少人妻离子散,还有多少人,离开了原本的生活轨迹,在浮世繁华里,变作另一个自己。
我还是我,又全然不是我了。
翻一个身,梦境继续……
我也不常梦见一夫,他总是若即若离,自从生死相隔,即使问卦求仙,他总不肯来梦里与我相见。今日不曾求,偏又来了。身着竹布长衫,手拿一把折扇,还是初遇时温和的模样,一展颜,我在梦里即已哭泣。
过去的人啊,你以为过去许多年了,但那个人依旧站在那儿,不远不近,也不曾远离。
清瘦的模样、欣长的背影,他浅浅笑着,像是对我,又像是对沁芳……汤在沸、酒正浓,书寓里客人往返,车水马龙,只有十三少,像润物的春风,你找不着他,他又无处不在。
我在梦里忘了自己,只记得过去,但过去只是一幅幅远画,待近观,已是泪眼婆娑。
十三少不言,笑着,身影淡去了些……
我想我不该做这样荒诞的梦的,梦里,我还是袁太太,跳过了中间沁芳那一节,自始至终,在十三少身边,就像可以天长地久的永远继续下去。
我想我不该再做这样的梦的,半梦半醒,我竟觉得有些对不住许世杰,他是今人,但今人有时候怎么都盖不过故人,在那个清晰的影子背后,还有另一个影子,有同样一双眸,与我同驻高台,喝着酒、吹着风、唱着歌……已然痴了半世。
我爱谁?或者谁爱我?一样的过往,可以揪出不一样的人。我起初怀疑自己,末了又怀疑爱情——原来,根本只是一场自我安慰。
孤单的人在爱里不再孤单的,他们变得寂寞……我在梦里有些悲伤,不晓得是因为那尾金灿灿的大鲤鱼,还是因为十三少温和的笑,在等待多年以后,突然变得单薄,没那样动人心魄了。
这世上的永恒灭于当下,我的童年和最初的心动,也消失在时间的另一头,不能拥有。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的眼角有些湿润,怔怔靠在床头,眼睁睁看着漆黑的天渐渐发白,天光亮了,清晨的空气里有冬的凛冽,还有鸟声啼鸣,光**退了梦里的情景,新的一天容不下陈旧的时光。我们回不到过去,也无法承诺未来,只有当下一刻,才是自己的永恒。
阿玉婆已打了水来,雕花木门外,光影一暗,她隔着门轻声问,“太太,我进来了?”
我应了半声,门吱哑即开,她拐着小脚,手里的铜壶晃着太阳的微光。
走廊里,传来翠芳放肆的笑声,她敞着声音在讲电话,“我以为姚老爷回上海么又有了什么新欢,倒把我忘了呢。”
这样早的电话……我皱了皱眉,起身趿了拖鞋,一面洗漱一面问阿玉婆道:“姚老爷打来的?”
“什么哟,天没亮翠芳小姐就起来挂电话了,太太没听见?”
被她这么一讲,我也恍然觉得夜里似乎听见翠芳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的,吃吃不停。
我换了衣裳,她的电话还没讲完,径自吃了白水泡饭的早餐,翠芳才依依不舍的挂了话筒,斜在墙边,百无聊赖。一时,外头门铃响了,她眼角有些恐惧,进来的人是给我例诊的医生护士,但那身白色的护士裙在院子里一闪,翠芳惊惧的躲到屋里,怎么喊都喊不出来。
“你不吃饭呀?”
“你又让人害我!”她的声音透着绝望。
“那是替我检查身体的。”我笑着,突然发觉自己的心肠很硬,“你么,有姚老爷子管,哪里还用我白花钱了?”
翠芳在屋里突然沉默了,隔着雕花缝隙看进来,她瞪着眼,目光里都是忿忿。
我笑着走开了,两个人这般处境,想想也是讽刺。
例行的检查还是例行的话,我例行的嗯嗯应着,心思飞得老远,不待把应酬话说全喽,起身就往外头走,那老迈的医生还在后头喊,“许太太,要按时吃药的呀。”
“好了。”我挥着手中的小包,噔噔噔小跑着出了院门。
院外的空气像是稀薄而广阔的,才站在街上,禁不住深吸了口气。冬天冷的空气里,有清甜的味道。
枝桠伸展着向青灰色的天空,大街上,许多人来人往,但南京终究不是上海,老旧的弄巷一家接着一家,低矮的屋檐,相连成高低起伏的一串,直向弄巷尽头。
南京的好,在乎它另有一种古朴清雅,连拎着鸟笼溜鸟的老者姿态也与上海不同。
这里的光阴半了半拍,上海已是汽车洋房满地,南京还有前清的遗韵,穿着长马褂的老人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一双布鞋搭在椅边,摇着摇着就颌上了眼。还有盘着头,穿着老式旗袍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孩子,迎面过去了,让你有一瞬的怔忡。
终究是南京啊,有上海没有的岁月之感。
我喜欢穿过那些矮巷,到玄武湖散步。若是来得早,湖面被冬日的薄雾笼罩,要是哪天起晚了,就干脆黄昏时分再来,看夕阳照亮湖水,只是一瞬,那燃烧的湖面归于平静。
许世杰在南京时,也常携我同游玄武湖,有时,我们会泛舟湖上,一叶扁舟静置于湖心,我总是买了糖炒栗子,两个人在船上剥栗子吃,总要两只手都弄的乌黑了,才心满意足划桨回岸。
他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泛舟却是一把好手。他不在,我落了单,只好沿着湖边安静的走。
今天是雾也没有,晚霞尚早,天空晴朗得高远,湖面虽泛着波光,依旧有悠远的宁静,岸边的树林偶有情侣喃喃低语。秋的金桂已谢了,那碗桂花酿汤圆始终不曾吃到,但空气里仿佛还有桂花的清香,淡淡的,掺杂着枯草的干爽。
许世杰昨天的电话里还说:“南京什么都没上海好,除了还有个玄武湖。”
我笑着向他描述每天在玄武湖看见的人和事,都是琐碎而寻常的,甚至只是一只泊在水面的鸟儿,也会讲个半天。
“你说那么多,就没一句提到我。”半晌,他不满道:“我回不回来的,你就不想?”
“你有你的事呀……”我是牵挂他的,但不像从前盼着一夫,我总觉得和许世杰,要么远游,要么两地,倒还好过日日相对,说不上几句又恼了烦了。
隔着话筒,他仿佛有些不悦。
“那你又不讲什么时候回来。”我嗔了一句,想起报纸上登的新闻,未免笑了,“那个乐菱的新戏要上映了,你怕不是等着替她捧了场才肯回南京?”
许世杰恨得牙痒,撂下句什么挂断了电话。
对他,我也牵念的,但总不会耿耿于怀。爱情之于婚姻,多了怕情深必负,少了又斤斤计较,不多不少,或许才是最好。
我不自觉叹了口气,顺着湖边,沿一条蜿蜒的小路,渐渐走远了,身后的湖水是一片波光,树林里积着厚的落叶,悉索作响。这里拐上去,就是另一条马路,树林那头总有黄包车候着,载那些散步归来的情侣。
我和许世杰有时候也心血来潮,不坐汽车,改乘黄包车。但他一身西装,谈吐实在不像学生,黄包车夫喜欢揽这样的活儿——要价时可以高很多。
看完落日,坐着黄包车,吹着晚风回家的时光,是最轻快的光阴,他一只手环着我,目光也会变得很柔和。
我喜欢独自漫步,因为这个时候很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像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人见人羡。
很多事是经不起推敲的,一认真,就变得狰狞起来,无论是他,抑或是我。
我还是很担心许世杰,那封匿名信却被我烧了,不知怎么,好象看不到就不存在一样,但报纸上风声鹤唳,每天都有谁又被暗杀的消息,你分不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现在军阀似乎没以前多了,但派系却多的让人眼花。
被杀的人未必做了什么坏事,但话说回来,谁一辈子没做过几件坏事呢?做洋货的商人,从前被嘉奖为有利于国家,现在却被骂作卖国贼;在政府供职的官员,有时候被称许为国家栋梁,有时候又成了懦弱无能的代名词;学生也变得激进了,从来尊师都是礼教,现在却变作迂腐守旧……这世上连好与坏都是时刻变化着的,还能握得住什么呢?
我知道许世杰是个投机倒靶、唯利是图的人,但除此之外,他真的也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欺压过的人里,有无辜的百姓或舞女,但更多的,是那些比他还凶还狠的官僚或军阀。
没有人是完美的,但他总是那个被骂的。
我偷偷让人背后调查匿名信的来历,却是石沉大海一般,没半点消息。只有翠芳每日里笑嘻嘻,她看见我着急,笑得会越发灿烂。至于这世界变成什么样,我想翠芳根本无所谓。她已经半疯了,居然还能有个姚将军为她挂心,没人肯相信她的魅力,但她居然有这般成就……陈碧清、沈如月她们几个听见这些事,虽然一面骂着,我晓得她们心里其实又妒又恨。
这是姐妹,我们从开始,就是又妒又恨的——既巴望着对方好,又怕对方好过自己。争了半世,即使疯了,还是忘不掉继续争下去。
这是把势场里出来的长三,无论是嫁人了,或是洗尽铅华,骨子里的一腔一调,已经改不过来了。
我想着,走出了树林。
林间有一对男女,也跟着走了出来,那男的高声唤,“黄包车。”
他们离我有些远,但那声音一丝不差传到耳朵里变得惊心。
举目望去,一辆黄包车旁,那女的正要上车,一头利落短发,看不清脸,却仿佛是张圆鼓鼓的年轻的面庞,那个男的么伸手去为她挡住车沿,朗朗的声音很是好听。
“当心头。”他说完,少女笑了,连那笑声也熟悉。
是仲夏,冬日里偶遇,他还在南京……而身边的女子分明是他的同学,我们一同爬山,那女孩儿在林间大声的歌唱。
一切都会过去的,但对有些人来说,一切又会兜回原点。
我站在一枝树桠下,看他们远去的身影,那个冲动的年轻人,那个有温和笑容的年轻人,已不是记忆里少不经事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