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以后,小肚有些明显了,圆圆的仿佛撑了只球,我的旗袍全不能穿了,新做的衣裳都是洋服——腰线高,裙摆宽,掩住了变形的身体。
有些懊恼,为了这腹中的骨血,整个生活都随之变样。许世杰也变得焦躁起来,由于我曾有小产迹象,便再不许他碰我,两个分了床又分了房,半夜三更的,听见他在隔壁折腾,翻来覆去,吵得我也睡不着觉。他见我脸色不好,让阿玉婆每天不是鸡就是鱼,吃得我脸上都鼓了起来,皮肤却是油润润泛着光泽。
姚老爷子回上海,不晓得为什么,没把翠芳带上。翠芳也不恼,只是姚老爷子一走,她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初冬的空气里带着轻寒,翠芳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想,是我太认真了,她如果高兴,又何必在意对方是谁?人生过着过着就过了近半,我们还有什么资格一直等下去,并且坚信最好的还在后头呢?这时候才想起,翠芳整整比我大五岁,翻过年去,就该三十二了。
但他们倒每天都通电话的,只有在讲电话的时候,翠芳才会发出那种咯咯的娇笑,像从前利落的日子,有利落的声音以及利落的精细的眼神。
所有人都还在自己的轨道里按部就班,即使有些脱轨的险情,也摇摇晃晃又拉了回来,只有赵之谨同姚芬妮,曾经让人羡慕的才子佳人,听说分居了,姚老爷子赶着回上海,也是要见赵之谨的父母,一桩婚事,究竟是为了孩子或是别的,摇摇欲坠。
我很担心,却无从帮起,挂了电话回上海,赵之谨在电话里疲惫的“喂”了一声……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觉他到深深的倦意。
“我要找我嫂子的,怎么是你接了?”我故意笑着打哈哈,说完才想起来,是他搬离了所谓“赵府”,而这电话追着打到他的旧宅,里面却没有姚芬妮的。
赵之谨笑了笑,并不揭穿。
“怎么就到了这地步?”沉默片刻,不如直接问道:“我想着不管别人怎样,你们总会好的。”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
“之谨……”
“宛芳,你不晓得,连我也不晓得……”
“就为孩子?”我问,忍不住道:“她也不想呐。”
“不是的。”他淡淡接了句又没话了,半晌才道:“我们的事我会处理好,你现在有身孕么,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也是。”我笑了起来,在电话这头,看着翠芳往走廊里过去了。
“就是你们也难得呀,姻缘的事,说断就断的,再要续回来可不容易。”
“我晓得的。”他重复道,说着又笑,“像你同许世杰,也是我没料到的,那时候瞧你们恨成那样,谁知也是前世定了的。我看他这次回上海也老实得紧,什么戏子舞女都不沾了,我约着他谈事情么,他都还不愿去把势场咧。”
“那是在你面前呀。”我握着话筒笑出声来。
赵之谨有一瞬的怔忡,随即也跟着笑了。
“反正我讲什么不作数的,总要你自己心里明白,芬妮家境好,难免任性些,她又不喜欢翠芳的,这零零总总的事,在她那儿也够烦心了。你么向来脾气最好的,只是有时候性子未免太冷。芬妮是要人哄的人,你肯温存些,她也就好了。”
他一顿,话筒里,声音格外清晰,“晓得的,你放心吧。”
就是不放心也没法子,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你在旁边看着,再着急也是白搭。
我坐回椅中瞧院里的光影,日头短了,光阴随西沉的落日,寸寸消失。
“太太,外头有你的信。”阿玉婆从外头回来,一手挽着只篮子,一手高举着一封信,朝二楼的我喊道。
“什么人呀?”
“我不认得字的。”阿玉婆说着进了楼道,楼梯里都是她的声音,“说是上海寄来的,是不是少爷要回来了。”
一语即终,那封信送到我手里,却不是许世杰的字迹。
“你瞧见少爷什么时候会写信了?”我笑着拆开了信封,纸碎的轻脆,展开微泛黄的信纸,里头是陌生的字迹,但刻意一笔一画,掩人耳目怕被认出。
许世杰位居高位、家产无数,而其当众销毁日货以搏声名,背后假公济私,不思中华之艰难,有目共睹。所谓“汉奸”之名,实指许世杰之为人。其自取灭亡,早晚之事!届时拖累一家老小,必不能好死,望知之慎之,立改又减其罪!
我心里一沉,吓得额上全是细汗,掩了信纸,满楼里喊,“阿玉婆,这信谁送来的?”
直喊了几声,阿玉婆才从楼下灶间伸出头来道:“哎哟喂,我哪里晓得呀,就放在门口信箱里么我顺手拿进来的。”
问也问不出个底里,我把信揣在怀里,挂电话到上海家里,许世杰也不在,想着问别人么,这没头没尾的一封信,又怕问得人尽皆知,反而不好。坐立难安,楼上楼下的走,分明晓得许世杰今天还不回南京的,却总往门口张望,想着也许突然回来呢?
翠芳抬着盘包子,倚着门看着我笑。
“你可听见姚老爷子说起上海的局势?”我迎着她问,翠芳一面吃那冷包子,嘴上的口红沾在皮上她也不管。
“着急么,你回去看看就晓得喽。”她依旧吃吃发笑,也不懂为什么,瞧见我急,眼睛里全是得意。
我也明白这时候问谁都是枉然,不过是急得想找个人说说话,偏家里只有做活的娘姨和半痴的翠芳,再挂电话到上海么,许世杰还没回家。
天短,日头说说就没了,天色一暗,心里更急。
“太太,开饭了。”阿玉婆摆好菜饭,又叫翠芳,翠芳是几个冷包子下肚,这时候看看桌上的清蒸鲈鱼、家常豆腐、鸭血粉丝汤,撮着嘴道:“天天吃也吃腻了,我不要这个。”
我也无心饭食,只用蒸鱼的酱油汁拌了半碗米饭,匆匆拨拉几口,算是交待过去了。
“太太,您再喝两碗鸡汤。”阿玉婆在旁边守着唠叨,“少爷去上海的时候吩咐的,每天少不了鸡汤蹄花汤,你不吃么,等少爷回来要怪我了。”
“呀,他哪里就回来了……”我说着又怕触了霉头,赶着又喝一碗鸡汤。心里堵,这汤喝下去仿佛不落肚的,只闷在胸前,硌得难受。
“哟,这里报纸上讲,上海那个什么胡戎原叫人暗杀了。”翠芳在一旁一惊一乍,拿着张报纸么,翻得“哗啦”乱响。“说是什么汉奸呐,堵在牌场门口,人一出来就吃了枪子儿呢。”
她一壁说一壁瞧着我笑,“上海也不太平呀,你不回去么蛮对的了。”
我这里本来不好,听见这句越发慌得怕起来,偏是电气灯一闪,又停电了,心里乌糟糟乱作一团,阿玉婆点了蜡烛,昏暗的光线下,翠芳的脸阴沉沉的,也跟着发青。火光一摇,青白怕人。
我懒是同她讲,回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害怕。要是从前也罢了,偏是有了孩子,对这个家越发放不下。
寻常夫妻哪有持久的恩爱?时候久了,丈夫竟如父兄。许世杰从前许多花样,这时候在我面前也只有平实,有时相看两厌的,巴不得他离远些别在我跟前碍眼;有时又担心他在外头做的事,虽是比以前收敛了许多,但我晓得,他总不会像一夫那样忧国忧民……劝也劝过了,奈何他的为人,一般哪里听得进去?只一味的蛮不在乎。
眼下凭空来的这封信,也没落款也没出处,正说在我心坎上,却是一夜惦着他不能释怀。寻常夫妻,这时候才晓得砍一方的手,也如砍在另一方手上,乍乍的生疼。
我又爬起来挂了电话,依旧只是空响。
几乎急得哭了,想起在香港时,他说过我的——你这个人么什么都要操心的,怎么不学学人家太太,打打牌、逛逛街,也同别人比比衣裳首饰什么的,你瞧她们活得那才自在咧。
那时候,我嗔了他一眼,回道:“你既然喜欢那样的,怎么还要缠着我不放啊。”
我记得许世杰一面听一面哈哈笑,引得邻桌侧目了。
“我就讲么,不管我说什么,讲讲总是我的错。”他喝着咖啡,皱眉把我剩下的半块蛋糕也一并吃了。
寻常夫妻,就有这样寻常到自然的动作。两个全不相干的人,不经意已是一家子了。
但唯有这种时候,才能忆起那些好,平常总是忽视的,或许因为理所当然。
我听着墙上的钟响,秒针滴滴答答,时间过得格外慢。
翠芳在没灯的楼道里唱戏,依依呀呀,偶尔伴着她肆无忌惮的笑。这时候觉得她真的疯了,全没那些心计,不过是个孤单的女人,同我今夜一样,有无处安放的焦虑和恐慌。
若是换成姚老爷子,她会怕吗?坚实的现在,突然不能保证一个安全的未来,我们都在乱世,然而不涉及自身,世道再乱也还轻巧。
反正睡不着,我坐直了靠在床头,房间里昏昏暗暗,能看见那些高矮立柜的影子,靠墙一张躺椅,是搬过来以后,许世杰着人抬来的。
“你要喜欢歪着么,这里不比床上好?抬抬眼皮子就能瞧见外头。”他那时候为着我断了烟,精神总是不好,躺在床上时候多了,又总是腰酸背疼。
“这也太老成了些。”我嫌那躺椅样式太旧,藤编的边边角角有刺毛飞起,容易扎手。
许世杰自个儿坐上去半眯着眼笑,“这才好咧,以前我家里也有这么一张,我家老太爷坐的,可惜不晓得扔哪儿了。”
……
他也有细腻的时候,只是他不觉得,我也不当回事。偶尔回忆的童年,那些仅有的记忆,点点滴滴是对家人的眷恋。就连姚芬妮,每次提起,他的目光就会变得柔和了……
念旧情也是好的,只是不晓得我现在算不算旧了?算不算他家中的一员?这样两地分离时,他会不会也挂念着我?
钟敲过十点,我爬起来又往上海挂电话,这回,是思念多于担忧。
电话铃声一直响,那头仿佛也是一个没亮光的黑屋子,主人出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楼道里对上翠芳的眸子,她的戏拉拉杂杂唱了几出,听不出来究竟在唱什么。
“你说,许世杰是不是被人毙了?”她说着,突然发出兴奋的笑,眸里像燃起了火焰,直烧到她身上。
我眉心一皱,从她身边过去。
“他是汉奸,你是汉奸老婆!”翠芳不肯放过我,追着我道:“也许杀他的就是你的小情夫,那个叫什么来着?仲夏?”
我猛回身,黑暗里,两人对峙,却都像能把对方看穿一样清冷的目光。
“怎么?你不承认?不承认也没法子呀,全南京都晓得的,你为了个革命党么……”
“翠芳!”我喝住她,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你变得面目可憎了!”
说完这句,翠芳的脸上一呆,渐渐的,有悲伤爬上眉梢。
她真的疯了呢,我不忍再继续,深看翠芳一眼,刚要走,电话铃声刺破了夜的黑暗。
“喂~”那头不过一声带着醉意的招呼,我这边已是热泪下来,身后的翠芳呆呆看着我,但此时,我顾不得旁人的目光。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都还好吧?什么时候回南京?”我一连声问,声音已是哽咽。
许世杰像是一愣,话筒里传来他低沉的笑声,“怎么?想我了?”
“上海都还好吧?”我追问道,想起那封信,只是一瞬,又滑开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他还好好的,我们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还有机会继续。
“好啊。”带醉的许世杰听不出我的激动,他笑道:“我想着赶回来给你挂电话,怕你睡了。”
“那也不用赶啊……”
“嘿嘿,那夫人是让我在外头再玩晚些?”许世杰舌头打颤了,想必涎着脸道:“我的表现好伐?回来了么总要有些奖励的。”
我在这边哭着,咯咯笑了起来。身后,翠芳眉眼皱在一处,咬着指甲,眼睛里渐渐有些涣散呆滞了。